他付过钱后却将那灯给了她。
她瞬时厌恶起了那东西,“做什么?”
“不做什么。”
“我没有东西和你换。”
她走开了那摊子,往前面走去。一条狭窄的街道车挤车,人挤人,摩肩擦踵,声音嘈杂,她却能分辨出他的脚步。一种闲散的,却带着分寸,因在动物的掌控范围内,故而打着哈欠伸着懒腰。
可是那双貌似松懈的眼睛深处紧紧盯着他的猎物,一旦超出领地范围,便踩住尾巴,张开獠牙将它叼回掌下。
她敏锐地直觉到那身完齐整挺拔的衣冠之下,是一只站着走路的野兽。为了在人类世界信步,暂时收起了獠牙,修剪了粗硬的毛发,换上一张人类最爱的羊羔皮子。
她走得更快了,专门从拥挤的人群中穿梭,一次,两次,三次……
她带着怒气转入了一个小巷,那种逼仄的感觉终于暂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阴冷。
其实有灯,不过几盏残灯,在高耸的灰墙与沉重的夜色之下,并没什么存在感。
“姑娘买灯吗?现时定做,存留回忆,很漂亮的。”
她停住了脚步,巷尾尽头是一户人家的侧门,石台阶上摆着稀稀疏疏几盏灯,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坐在台阶上,仰头冲她笑着。
她卖的是走马灯,竹架做成亭子模样。灯里面放的是一张白纸,漫无目的地转着圈。
要说漂亮,绝不会比外面巷子那些灯样式多,颜色艳。她拿起那灯细细打量,灯架的边缘很平滑,没有一点扎手的倒刺,摸上去像在摸玉一样,圆润光滑,触手生温。
里面的白纸朦朦胧胧,比蚕丝细腻,比牛乳清练。质朴的工艺,让人感到舒适轻松,蜡烛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不浓郁,靠得很近才能闻到,它释放得很慢,像它旋转的速度一样,恰到好处。
花香无论多么芬芳,到了人身上,总是有矫饰之嫌。冒冒然贴上去,又冒冒然消失,散去。从这香气中就仿佛可以窥见一朵花的盛放与衰败,人们孜孜以求花香的持久、浓郁,正如对青春永驻,寿命长久的那种渴慕,疯狂、执着而又卑微。
可是它不一样,宋璋摩挲着底部的骨架,带着蜡烛的热度,像是在触摸自己的骨头一样。
“里面的蜡烛是自家做的,天然温和,味道虽然淡,不过安全呐。”
安全、舒适。
像是人本身散发出的气息,从五脏六腑、血液里发出,穿透骨肉,散发出的,生命的气息。最为熟悉,也最让人感到安全自在。
“怎么定做?”
“姑娘有什么想念却见不到的人,可以试着跟我说一说,我把他画下来。装到灯里,送一只我自家做的蜡烛,夜里带回家,睡觉之前点上灯。就一定能梦到所念之人了。”
宋璋闻言笑了笑,虽不相信,却也好奇。“多少钱一盏?”
“姑娘是生客,初次做生意,给你算便宜点,一千文。”
“一千?”宋璋看了一眼那人,这妇人揽着怀中孩儿,梳着一个歪垂髻,头戴一朵白花,看着面善,却不想这么黑心。
“街上那些灯二十文三架。”她语气带着些许冷。
“我的灯和他们不一样。”妇人抚摸着孩子的头,抱着他身体前后微微晃动着,那孩子似乎是睡着了,温润的灯光下,依稀可以看见他脸上的红晕,是风吹日晒后凝结成的粗糙的一种红。
似乎怕吵醒怀中的孩子,女子柔声道,“都是自家做的,上好的白绢,宝石磨成的染料,骨架也是一根根打磨拼上去的,放在库房里阴了好几日,再精巧不过了。”
她对这些商人为提升货价信口胡邹的话没什么兴趣,唯一诱使她再度拿起那灯的是她的那句话。
“都到了这儿了,便买一盏吧。带它回去,姑娘心里思念的那个人,夜里就能见着了。”
“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想着谁?”
女子轻拍着怀里的孩子,“来这儿买灯的都是一传十十传百,老主顾荐来的。谁不是心里思而不得,郁郁寡欢,所以寻了来,姑娘不也是?”
“我是和人走散了来的。”她不是这人口中引荐来的新客。
“那便是你我有缘了,也无妨。”女子见她驻足在这里,心中晓得这生意已是成了。她将孩子抱起放在门边上,开始将敞开的匣子里一些瓶瓶罐罐倒出,粉末融了水,细细研磨。
她一边问,“说说他是什么样子吧。”
“他生得很好看,皮肤很白,头发很长,摸起来像缎子一样。眼睛圆圆的,笑起来弯弯的。喜欢穿浅色的衣裳,月白色最好看。”
女子润了笔,用镇纸将一张新纸铺开,低头作画。
“他喜欢什么?”
“喜欢读书,喜欢吹笛,喜欢吃山药糕,毛尖茶。”
三张小图已经作好,画中的人没有脸,动作衣着与他很像,一片芍药花丛之中,他坐在石上,她躺在他怀中接着掉落下来的花瓣,他则捧着书,神情专注。第二张她在抚琴,他在吹笛。第三张他独坐桌前,吃着点心。
她不由惊叹这女子的画功,寥寥几笔,分外传神。
“什么味道?”
“嗯?”宋璋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他身上常熏什么香?”
“芍药香吧,他喜欢白芍。”
女子点点头,画作已经完成,她拿过一盏新的灯,将那画插进了灯里。又另拿出一支蜡烛,滴了几滴瓶子里的液体,装在匣子里,递给了她。
付了钱,她看见女子仍旧坐在那里,对她笑着摆手,“喜欢的话下回再来。”
买灯哪有回头客的,她想,越是生意不好的,越是出奇,务必要坑一个冤大头,狠狠敲上一笔,一个人就顶了百人的花销。
她连钱袋都丢在了那里。
不过无所谓,是魏无笙的银子。
转出巷口,那熟悉的脚步便再度追踪上来。他手里依旧拿着那花灯。
“他们已经回来了,走吧。”
宋璋提着一盏灯在前面走着,一千钱,买了一盏不亮的灯,平平无奇,甚至在他看来有些粗陋。
他的目光落在了走马灯的那画上,他从没见过那男人的样子。会通文墨,会潜心科举,会吹笛赏花……
谦谦君子,这样的男人满大街都是。
看着一样地温润谦和,一样地矜守礼,其实貌似高洁的皮囊之下烂得各有千秋。
人嘛,其实都是那么回事,和动物、植物都没什么区别,一样地有生命,一样地从出生开始就注定消亡。有的果子从外面烂起,烂在左边,右边,筐子底下看不见的地方,有的从里面烂起,扒开鲜红水嫩的皮肉,乌黑腐烂的果核像蛆虫一样向外啃食。
她喜欢烂在里面的,那为什么不是他?他和那个男人有什么不一样的?
她不一样。还存有一点良知,一点“仁慈”。
一千文的素灯,漫天要价,因为同情那对母子,甘愿做这个冤大头。
冷面热心,对着旁人。
热面冷心,对着他。
他冷哼,从胸腔里哼出的这一声音猛然传了回来,狠狠敲撞着他的心。
悸动着……
一种奇异的,悸动,无规律的跳动,意味着失控危险,让他浑身难受,可是这种痛苦又随即牵引出痛苦下的愉悦。
痒……被鞭锤过后的痒,痛苦的叠加反止住了血肉深处的那股躁动。
他袖中的手微微颤抖着,微笑的面孔上,眼皮紧绷着微微跳动。
只有他,享受这般待遇,见过这般阴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