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对他来说最近应该高兴才对,可不知道是不是平日心里的算计太多,连着几天阴雨绵绵,他心里也不免阴郁起来。
四方祸起,家国不安,他频频收到南方战败的战报,心中愤恨自己为什么不能身在南方战场。
他是个文官。
他屡屡这样提醒自己,可眼下这种情形,只有缩头乌龟才会躲在安全的地方期盼山河无碍。章阳高家,生意遍布两省,是通往西域最大的商户,依照朝廷律法,两省交税最多的就该是他们。
偏偏官商勾结,他家连年以各种各样的理由逃税,致使北方财务艰难,要说往年还好,偏偏战事频发,致使国库亏空,高家的税一直收不上来,让人头疼。
烟柳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果他还只是雁州知州,这事恐怕不好办,可眼下不同,他不受上峰辖制,自己便可决断。
大门打开,傅珉撑着伞进来,身条修长,隔着雨幕感受到一股刺眼的英气,他浅一抬眼,四平八稳地走过来。
江展暮微微扬起下巴。
傅珉垂身,捏着他的下巴亲了亲。
“这是高家送来的两千两银子。”傅珉说道。
江展暮点点头,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果真,还是我家卿卿最可靠。”
雨点落在伞上,傅珉身上泛着雨气,“某人前日里还不是这样说的。”
江展暮倒吸了一口气,心里犯嘀咕,觉得那日的话却是太过不对,可有人未免也太小心眼了。
侧身进了门,把伞放在门口,傅珉脱了外面一件衣裳,江展暮拿着干净袍子给他披上。
手落在他的胸前。
“怎么样了?”
傅珉知道他又是在转移话题,只好无奈道:“都按你的吩咐,准备好了。不过,万一他……”
不等他说完,江展暮抬指堵住他的唇笑道:“你能想到的万一我一定能想到,再说,你知道我的,我通常都是两手准备。”
就在烟柳被捕的第二天,高家公子遇刺,险些丧命,一众家丁没能抓住刺客,而那刺客却在江启阳探查烟柳一案时主动投案自首。
“我父亲以前是在高家城外的庄子里做庄头,那年歉收,交不齐年供,高家却不肯通融,活活将我父亲逼死。”
烟柳虽眼睛红了一圈,眼中却有刚毅的神情,腰杆挺直,嗓音哽咽,却没流下一滴泪来。江展暮惊诧于她的坚毅,以往竟没看出来。
“那你母亲呢?家中可还有别的兄弟姊妹?”
“回大人的话,我母亲在高家做奶娘,被人构陷而死,我本还有哥嫂,又因高家强霸我嫂嫂,我哥哥被高家所害,嫂嫂被欺辱后也撞墙自尽!”
江展暮将脸瞥向一边,眼中一抹悲切一闪而过,不动声色地吹了吹茶沫,浅声问道:“启阳,这事情可查清楚了?”
江启阳道:“回大人,都查清楚了,烟柳姑娘所说句句属实。”
此时说高家派人来拜访。
“烟柳,你累了,且先下去休息吧。”江展暮道。
烟柳跪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和我弟弟逃离老家,在西北容身,不料如今又在雁州与高家对上,我本想拿钱了事,不给大人添麻烦,可谁知道高家不肯,想要轻薄于我,我弟弟这才出手,求大人明察!”
江展暮轻哼一声,“你也不必多说,且不管前尘往事如何,眼下东舟杀人乃是事实,把东舟压上来!”
烟柳猛地抬起头,眼中写着不可置信。
不一时,几个衙役将东舟给压了过来。
那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肩膀硬削,眉眼凌厉,有一副多经风霜的模样,不像是这个年龄的孩子,得知他已经出门谋生四年后更是令人惊讶,镖局如何辛苦,哪里是他一个小孩子能干的活。
他先杀高公子爱仆,在姐姐遇袭后再度刺杀高公子未果,雁州同知本要将他即刻下狱,江启阳拿出手札,将烟柳姐弟带回了莘海县,眼下那位高公子正在雁州医馆内好吃好喝地供着。
在雁州受审时,东舟将一切罪责揽下,却又当堂放出豪言,说如果他侥幸没死,那一定会杀了高家全族。
他跪在堂下,眼中闪烁着不屈的光芒,当真是有些骨气的种。
“大人既收了高家的钱,这事不必多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人是我杀的,你们杀了我偿命就是!不管我姐姐的事!”东舟咬牙道。
烟柳哑声道:“东舟!不能对大人无礼!”
“无礼?!”东舟冷笑一声,“姐姐不是说您遇上个好主子,一定能为我们家伸冤吗?今日一见,我看他们是蛇鼠一窝!”
“东舟!”
“我倒挺满意这孩子的,筋骨不错。”傅珉在身后小声调侃道。
江展暮压低声音,“你还有心思打趣,你也不看看这俩小孩儿多咄咄逼人,我平常倒是小看了烟柳了。这俩姐弟,一个机敏,一个有骨气,都不错。”
“依我之见,反正你身边缺人,留他俩在你身边伺候,我也放心。”
江展暮不知想到了什么,“弟弟,都是让人操心的,你也是个让人操心的弟弟。”
傅珉挑眉,“你操心弟弟,弟弟也□□呢。”
江展暮一惊,忙不迭地骂道:“疯子!看清场合!”
烟柳低着头,东舟却像只小豹子似的盯着他们。
江展暮清了清嗓子,说道:“不如这样,看在你姐姐面子上,今日我做个主,叫高家的人来,给你们说个和。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说是不是?烟柳,你有没有意见?”
烟柳却不说话,沉默地反对。
东舟冷笑道:“姐姐,我说了,天下狗官都是一个样!管他们什么高官显贵,世上官商勾结,合起伙来坑骗我们。姐姐!今日我死了,我不后悔,至少我带走了一个,不亏了!”
江启阳嗖地一声拔出剑,“休得无礼!”
烟柳重重磕头道:“求大人为我家伸冤!我弟弟虽是杀了人,但当朝有律法,杀父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弟弟为家人报仇,乃是情理之中!求大人明鉴!”
东舟喊:“姐姐!不要求他!”
看着下面一场闹腾,傅珉倒看戏似的,在旁边一直乐,嘴里不停地夸东舟那小子好。
江展暮揉了揉太阳穴,仍劝道:“这高家乃是地方豪强,根基深厚,本官若贸然为你们做主,只怕有失偏颇,你不如放下此事。高家送了两千两过来,本官也拿给你们姐弟,今后好好过日子吧,何苦自己折腾自己,不如放下。”
却不料,东舟淡淡一句话将在场变得雅雀无声。
那孩子眼神阴鸷,看了眼江展暮,目光缓缓落在傅珉身上。
“那敢问,少将军放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