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大人,平日里也是这样为少将军开解的吗?”东舟问道。
江展暮一愣,心脏仿佛骤停,手里的盖碗几乎没有拿住。
他这辈子最讨厌小孩儿,尤其是那种莽撞又有点小聪明,自以为是的小孩儿,像是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好大的胆子!”江启阳怒道:“来人!把他压下去……”
江展暮微微抬手,示意众人退下。
他垂着眼,睫毛微微颤了颤,嗓音有些哑。
“每个人,都应该给自己一次放下前尘,重新开始的机会。”
东舟梗着脖子,不卑不亢,“大人说的对,可人在做,天在看,世间千万场恩怨,若不彻底清算,没有人可以重新开始!”
他用锋锐的眼神看向傅珉,“少将军,您说呢?”
那像是捕捉到同类的眼神,甚至没有一丝怀疑的眼神。
顿时,屋内一片死寂。
片刻后,傅珉慢悠悠地鼓起了掌。
江展暮不喜欢听什么复仇的戏码,他不是真的觉得人应该放下过去的恩怨。人活在恩怨里太累了,正是因为他知道,知道没人能放下,没人能真正的重新开始,所以他才惧怕。
越是惧怕的东西,却越要面对。
烟柳又一次重重磕头道:“求大人秉公执法!”
东舟同样如此,中气十足地大喊:“求大人秉公执法!”
当年京城都察院,这句话同样也在傅珉口中声嘶力竭地喊出,那一声声一句句,刺破了京城的天,却仍旧避免不了血流成河。欧阳献高坐明台,却并不通明,江展暮没能亲历此事,晚上却总是梦见自己站在殿下,如何如何地渺小,如何如何地竭力去拯救却永远都救不出冤屈。
人的力量永远是渺小的。
权利、地位,他以前从不屑于,而如今,他却不得不一步步卖力地登上权利的阶梯,妄图用自己渺小的力量去解救世间一切的冤屈。
一切还不敢谈,至少这一次,他不敢无动于衷。
但求心安。
江展暮叹了口气,“高家背后另有高人,连我也动不了他,何况是你们。幸而那位高家公子眼下还在雁州,只是我若真的秉公执法,你们才是真的报不了仇。”
残害家奴,猥亵民女,贿赂朝廷命官……数罪并罚。
他深吸了一口气,暗藏在胸的苦闷应声而解,威喝道:“传我令去,斩立决!”
大雨。
此时的高家宅院,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清洗正在展开,傅珉派人带兵查抄高家各处产业,银庄典当田庄房产等处,拿着江展暮的令箭和一张画着血押的状纸,有一部分高家人外逃,绝大多数下狱。
速度太快,做的太绝,没人阻止地了,哪怕背后的人想要借机参他一本,那时候,江展暮已经拿着高家的银子送到了皇帝面前。
这些年来,高家所犯之事桩桩件件实在太多,那些高门大院里没有几个人是真的干净无辜的,每个人都可以死,都能死,只是缺一个理由。
想杀人,找理由可太简单了。
若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高门大院尽管热闹去,可眼下百姓叫苦连天,家国动荡,国库亏空,军饷掏不出来,有人要死死抱着银子不放,只为一己私利,那就翻出个理由,抄家。
但这件事终究是不合规矩的,明文规定,任何官员没有擅自处死囚犯,更没有抄家的权利,这些案件需得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等重重审核,最后皇帝亲自下令。
可那一套流程走下来,高家的银库只怕已经被人搬空了,什么都晚了。
所以,不能走正常的路子,这种脏活,让傅珉这个不白不黑的人去做,最好不过。几亿两白银,江展暮派人分三批护送回京,留下一部分在两省赈济灾民,这事虽然结地潦草,却很果断。
此事过后,傅珉担心他回京之后被人构陷。
他却摇摇头,说道:“那孩子我虽然不喜欢,但他说的很对,世仇不报,谁能重头再来呢?我算是理解你了,但我不支持你,只是因为不能,不是因为不想,所以只好遂了他的心愿,也算全了我的心事。”
话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可让人放下,真的又公平吗?
江展暮知道,自己一定会得罪很多人,但他不在乎这些。
于他而言,重要的是朝廷和百姓,威胁朝廷和百姓的,该杀则杀,不能心慈手软。
这世界上,每个高门大户都是有着原罪的,锦衣玉食就是最根本的原罪,杀了一个还会有下一个,所以,根本不冤枉,也根本不可惜。
就连他自己,也是如此。
如果哪天有人拿着相同的理由要杀自己,他也会坦然面对屠刀,绝不为自己伸冤。
天晴了。
傅珉在院子里找了个位置挖坑,袖子撸起,裤管也撸起,汗水从手臂上滑落。江展暮坐在檐下泡茶,躺在一张逍遥椅上,很是自在,也就是最近给手下的烟柳和寻香放了假,不让他们来伺候,要不然现在再叫人捶腿揉肩,更是舒服。
“挖好了!”傅珉放下锄头,叫了他一声,没答应,再叫第二声。
“锦颂!”
江展暮打了个激灵,手里的盖碗脱了手,傅珉立刻接住,哐当几声重新放在小案几上。
“怎么还睡着了?”傅珉浅笑道。
江展暮哼唧了几声,翻了个身,露出脖颈上斑斑点点的红痕。
“那不是太累吗?”他打了个呵欠,把傅珉拉过来,嗅到他身上泥土的清香,“谁让你昨晚折腾我到那么晚?”
“行,反正你爽完了就翻脸不认人,我都习惯了,管你说什么?”傅珉在他额头上亲了下,把他抱起来,靠在他耳边哄,“好锦颂,乖玉郞,我都弄好了,就请江大人过来捧一捧土就好,不辛苦的。”
傅珉去把那株茶花树种下,两个人一起,盖了土,浇了水,各自许了心愿。
无非是渴望彼此可以相守相伴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