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中忽然有人发来急报,傅珉去了一会儿,回来后手里拿着一份信。
江展暮打开一看,脸色微微变了变,信上说南方战乱,有个道观起了一把大火,里面的道士全烧成了灰,一个不留。
“你怎么看?”傅珉问。
江展暮垂眸道:“南方战乱频发,到处都是流寇,造反的人太多,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哪天忘川河发大水淹了阎王殿我也不会奇怪。”
“我不是说这个。”傅珉指了指上面道观的名字,“这个,你怎么看?”
江展暮把信揉成放在火上点了,样子平静地过了头,“你不就是想告诉我,我弟弟死了吗?”
这年头,发生什么都不奇怪。连年天灾加人祸,哪家那户没死人,普通人死了,那就是死了,道士死了,那叫羽化登仙。
江启阳是个野出,打小在家里并不受宠,他妈出身低贱,连个外室都不算,母亲打心眼里厌恶这个突然出现的野种。
他早早没了生母,进了江府以后,江夫人时常给他脸色看,他也是待着不顺心,十五岁那年,府上来了个云游道士,江启阳便跟着去了。
当初一别,四五年的光景,平日除了过节的问候外,兄弟俩再没别的接触。
不过,父母那辈的恩怨过不到他们小辈这里来。也许是家中没什么兄弟姊妹,江展暮是把他当个弟弟看的。
他嘴上不说,但是傅珉看得出来,他心里疼,只是越疼,越说不出话,越是平静,就像龙卷风平静的风眼。
他摸着手腕上的乾坤圈,不知想着什么,哑声道:“不怎么想,能怎么想?人各有命,富贵在天,他死了,这就是他的命,我不能怎么样。”
江展暮站起身,踉跄了一下,傅珉赶忙去扶他。
“不看了。”他说。
戏里说的,唱的,都是假的,现实比戏文里更加残酷,没那么多风花雪月一帆风顺,没人能预料到任何人的结局。
“我带你去回去休息,你既想的通,我也就不劝你了。”
江展暮摇摇头,“还早呢,不想回去,去县城里逛逛吧,他若真死了,那就去找县城里的白瞎子,好歹替他超脱超脱,远远地,也给他拉个白棚子张罗张罗,好让他下辈子投个好胎,别再投到他那倒霉娘亲肚子里,也别投身在我父亲名下了。”
这事,该往京城报丧,但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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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真是多谢公子救场!”班主千恩万谢地往男人怀里塞银子。
他身后跟着个小花旦,嗓子哑了,开不了口,若非有人替他,当真是要演砸了这出戏不可。
若是平常也就算了,但这次偏偏是大人物请他们来,他们哪敢怠慢,幸而是客栈里遇到的那个男人说自己会唱几句,要不然真是完蛋了。
江启阳背起行囊,又将银子塞回去。
“不妨事,我是个道士,用不着这些,您挣钱不容易,收着吧。”
班主险些哭了,“这、这、这怎么好呢!”
江启阳却没再理会他,卸了妆,带着帷帽走了。他背上背着一个骨灰罐,师傅在那场大火里羽化登仙,师兄弟们下山各自干各自的去了,他收拾了师傅的灰,来师傅老家寻个风水宝地,想给埋这儿。
待了几天,才找到了个好地方,本是要直接去的,结果遇上戏班这档子事,他小时候跟着他母亲学了几句,没忘,也不知道是不是刻在骨子的,就好像他天生就该当个戏子。
既不是出将入仕,也不是商贾农民,更不是道士和尚,他觉得,自己命中有个东西,这辈子好像必须得当戏子,扮个别人,做不得自己,要不然活不下来。
他抄了个近路,准备出莘海县往雁州城去,徒步走过去,这才能表达自己这个做弟子的诚意。
听见不远处有说话声,他往下拉了拉帷帽。
巷口处出来一个提着琉璃灯的身影,身侧是个佝偻瞎子,两人正谈论着什么,一阵风拂过,琉璃灯响了一阵。
那个人微微偏过头,只见他一手提着灯,一手拿着烟杆,眼眶是红红的一圈,只如风般浅浅淡淡地笑了声。
是个神仙。
下了凡的神仙。
太阳快要下山了,火烧云金灿灿的光笼罩着巷里巷外,拉长了他们俩的影子,分明不该交汇的两个影子,却因为那盏琉璃灯,虚虚地交汇在了一起。
心脏,扑通,扑通,扑通,呼吸快要掐死在喉咙里,眼睛,鼻子,喉咙,全酸了。
看到那个人的那一瞬间,江启阳只觉得天旋地转,灵魂出窍。
他的喉咙里拼命挤出一个字,他想大叫,想喊出来,却最终只能让自己听见。
“哥……”
傅珉走出来,轻扶着那单薄瘦弱的肩,身子微微侧着,慢晃晃地看了一眼过来。
“还不快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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趋吉院
那三个字写地龙飞凤舞气势磅礴,是他哥的字。
他背着包袱,站在门外,一颗心忐忑地就快要跳出胸腔,做了好一会儿的思想准备,敲了敲门。
嘎吱——!
门猛然拉开,是傅珉。
傅珉换了件干活儿的衣裳,手里拿着砍柴刀,眉头间夹杂着烦躁,狠狠盯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