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心跳的声音。
听见呼吸声,听见喘气声,听见哭泣声……
这里刮了好大的风,大得扫起地上的雪,也把将要坠落的冰雪拦截,它用呜咽唱华丽乐章,终止符是人的体温,人的心脏。
它知道什么是终焉,什么是起始,知道消逝是不需要费劲去解的难题。
只要留下温度,留下疼痛。
“我从没见过哪天的风雪那样大,只单单朝我一个人吹过来,后来我想到,不止一个人,还有你。也许你真的不应该存在,或者你从开始就注定要过得坎坷一些。”
这样便会有人记住它。
江雪侧又听见母亲的呼吸声,喘气声,哭泣声……那时是风雪让她觉得冷,这时是她的小雪,时刻夺走她心脏的温度。
“你会像一直记住那天的风雪一样,也一直记住我吗?”他追上去,忍不住问她。
但她没有回头,只是说:“只要我记得风雪,就还记得你。”
于是她再没看他一眼。
江雪侧呆站在原地。
风雪于途,凄凄无所依。
有乌鸦停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头骨小巧摆动,正探寻闪闪发光的垃圾,它目之所及如同鸦羽灰暗,张口大声控诉:“你算什么东西,要来和我比颜色,乌鸦怎么能和人类比较,你是最下等低劣,躲躲藏藏,蠢笨无比的垃圾……”
它生气,那人特意站在雪地里,几乎被雪掩埋,也还灰扑扑的,像是在嘲笑它的外衣。
“我是太阳中的黑点,你算什么东西?”
“那是太阳黑子……”
“我就是太阳黑子!”
江雪侧不知道怎么同它说话了,把头埋进雪堆里:“我是雪人,我的生命很短,很容易融化。”他吃了满嘴雪水,“所以太阳黑子,请多多珍惜我,因为也许明天我就要被太阳杀死。”
“别做梦了……”
乌鸦的声音突然变得若有若无,“先想想你那二十万什么时候能拿回来吧……”
啊?二十万?
对哦……他银行卡里的钱的确是被骗光了……很低端常见的骗局,但他实实在在上当了。
他确实是下等低劣,躲躲藏藏,蠢笨无比的垃圾。
乌鸦说的对,妈妈说的也对。
江雪侧感到沮丧,想法在脑袋里转圈,一直转到所有画面都消失,于是意识逐渐清醒,他睁开双眼,从梦中醒来。
看见的是那十年如一日,永远陪着他的天花板。
“是梦啊……”他抓着被子,望着天花板,眼神还有些许涣散,笑了一声。
但随即笑容消失,他坐起来自言自语,“等一下,好像不是梦啊。”
—
距离被诈骗已经过去一个半月,一个半月以来发生了太多事情,以至于江雪侧暂时把被诈骗的事情压在了心里。
不过每到入睡,这件事还是经常跳出来,在他梦里诈尸。
这和在他坟头蹦迪有什么区别!
“过分。”江雪侧一边刷着牙,泡沫呼噜噜跑出来,他含一口水,嘴里又咕咚咕咚,愤愤不平把水吐了出来。
腿上立即被溅上冰凉湿意。
江雪侧蹲下身,发觉不久前用胶布缠好的水管又露出一道口子,水就是从那里溅出来的。
漱口水溅在腿上的感觉实在不妙,他抓着牙刷,深深凝视腿上湿了的几小块,叹了口气。
好烦恼啊……
他脸颊还有在竹面枕上睡出的痕迹,更加显得颓废且无精打采。江雪侧拍拍脸让自己振作起来,踢踏着拖鞋跑进房间,打开床头柜在里头翻找。
黑色的胶布……记得放在这里的呀……
啊,看见了。
“找到了!”江雪侧带着胜利的微笑掏出防水胶布,用指甲抠出一小段,向外一扯。
扯了没多少距离,断了。
他望着最后剩下的,指甲盖长度的黑胶布,深深叹了口气:“好烦恼啊……”
—
三楼,隔着玻璃移门可以看见织意躺在沙发上睡觉。他一反常态地没有早起,实在奇怪。
江雪侧敲敲玻璃移门,喊他:“织意。”
没有反应,只有盖着被子的胸口缓缓起伏。
江雪侧又贴近,要张口时呼吸在玻璃上呵出一小片白气,于是缩缩脖子,心想还是不要打扰他休息。
正准备转身离开,却见织意猛地坐起来,双手在空中摸索,语气略带无助:“父亲,我听不清您说话。”
而此刻正脱离梦境的织意的脑海内,那被上满枷锁捆绑的神闷哼一声,溢出零碎的、圣洁的光芒,转瞬被吞没在黑暗中,他的声音越来越远:
【离开那里,她给你的囹圄,用你的眼睛,我的孩子,一滴血足够洗涤。】
“请不要离开。”织意伸手去抓,跌下沙发。
江雪侧吓得撞在玻璃门上,慌张回神,推开移门,冲了进去。
他跑过去,小拇指又撞在茶几腿上,疼得全身发麻,一瘸一拐去扶织意,带着眼泪水,颤抖着问:“有没有受伤?”
织意总算醒来,坐在地上迷茫地看江雪侧,一时忘记伪装:“小先生,我没事。”
他屁股下有厚厚两层毯子,是宋竹央为防止他睡觉时摔下来铺的。
这种又冷酷又贴心的布置是怎么回事……
江雪侧一边想,一边忍耐疼痛去细细观察,确认织意果真没有受伤,站起来,脚趾攥进毯子:“没事就好,快起来吧。”
“谢谢您,小先生。”织意抓着他站起身,刚睡醒的脸上带着更为柔和温顺的怔忪感。
“我来借一下卫生间。”
“这样啊,请您尽情使用。”
江雪侧还是带着担忧看他:“织意,我去找宋先生说说,别让你睡沙发了。”看着好危险。
织意笑眯眯摇头:“沙发很柔软,我很喜欢,并且央先生曾告诉我这里有句俗语,白吃白喝睡大床,没羞没臊好丢脸。”
江雪侧沉默一会儿,开口道:“那我先去洗脸。”
“请去吧。”
三楼卫生间比二楼大一些,有浴缸。爷爷那时装修时存了和爸爸同住的心思,因此在三楼装潢上也更费心思。但世事易变,事与愿违,这里对父母来说是囚笼,他们迈向崭新的生活,到最后也只有一个他剩下。
江雪侧打开水龙头,细水流长,在水声中他想起以前的某个冬天,他一人偷溜到三楼,去浴缸里泡澡。
那时,浴室被热气环绕,他整个人浸在浴缸里,比在被窝里要暖上一万倍,他就靠在那里,把自己放空,想象自己是海洋上漂流的船只,想象自己是落在云里的风筝,没有牵挂,终于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这种安逸令他差点死在浴缸里。
他不知道那种疲软使不上劲的感觉是缺氧,到察觉到不对劲时,一遍遍用手臂撑着自己要爬起来,然后一遍遍摔进水里去,喝了不知多少水,甚至差点溺死在自己的洗澡水里。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爬出去,推开门的瞬间仿佛戴上吸氧机,深吸时都翻着白眼。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泡澡。
江雪侧洗完脸,感到神清气爽,推开洗手间用以通风的窗子,被阳光照得眯起双眼。
窗外有什么在扑棱,紧接着他便听见同梦里几乎相同的几声乌鸦叫:“啊……啊……”
仿佛在喊着:“二十万!二十万!”
这感觉不太美妙。
“乌鸦乌鸦,我是雪人。”他站在浴缸旁边,对着窗口说话,语气也很快变得轻如鸦羽,“请多多珍惜我吧。”
话音刚落,那照射的阳光忽的强烈起来,连乌鸦也叫得更加大声,像是皆通人性,丝毫不惯着他。
江雪侧于是转头,十分沮丧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