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家伙!受死吧!”丸子头老太高举起凳子,带着满载恨意的话语,不松懈任何力道,仿佛孤注一掷地,朝那戴眼镜的男人砸了下去。
等一下……那个男人……
疑惑间,又听见不知哪里传来呼喊: “艾卢姆!住手!”然后,面瘫男手指攥金币,按在桌上轻轻一拧,金币于是慢悠悠转起来,“嗡”地发出震颤声波,如同罗网,将偌大的繁华场通通网住。
那大锅内颠起的金黄米粒发散色泽到一半,炭火的灰没能扬起,同噼啪的声音一起没了生息,而看客的动作神态皆静止,足够生动,足够立体,足够画师将细节揉进作品,花叶暂停生长,飞虫张开翅膀,没能飞翔……
时空暂停。
但这暂停键似乎只对这个世界的人类有效,因此场上谁是外来者一目了然。
就这样,来自异世界的访客们在这一刻猝不及防被揭开面纱,被迫相遇。
—
艾卢姆手里的凳子没能落到宋竹央头上。
那枚金币让她有了片刻清醒,长久以来,为了莫黎塔的性命忍气吞声,假如真在这时候对契约链的上位者痛下杀手,那莫黎塔照样小命不保。
毕竟那白痴的性命只是眼前这男人生命外的附加品。
这不划算到极点的契约简直让白痴莫黎塔成了罩在那恶毒男人外边的玻璃罩,一旦企图伤害那男人,玻璃罩便首先碎裂,成为无足轻重的渣滓。
可恶……好不甘心啊……
还有,好奇怪,全身软绵绵使不上力,感觉身体像受潮一样……好重……
凳子砰地落地,艾卢姆应声倒下,四脚朝天,呼呼大睡起来。
织意早有经验,将江雪侧悬在空中的手扶下去,省得他举累。他站起来,静止框架之中格格不入活动着的外来者轮廓全部映入眼帘。
“央先生,那两个人和我们一样……”
他伸出手,指间金黄,指向小鱼儿和阿么时,魔法烙印中流溢出碎点,径直交织出两条闪闪发光的星河来,流淌出方向,使得他眼中的目标也清晰呈现在他人面前。
被这样直接夸张地标明所处,阿么傻了眼,愣愣看向心口处跳动的金银碎芒,想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到。
而小鱼儿的身形逐渐变化,他那长而白的发丝有几根落于红眸之前,恍惚间仿若腐败的玫瑰落雪,如同纯白溅血。他好看得不像人,手指甚至泛着僵青,轻而易举将织意的魔力因子翻转。
这股力量……同在宋竹央身体里触到的恶寒如出一辙。
莫黎塔近距离看着,被他身上的寒气和邪气浸染得几乎失去神智,但随即听见宋竹央说:“离他远点。”
他回过神来,一阵后怕,一边喊着“主人”一边哭唧唧地朝宋竹央跑了过去。
厄若修琉希看向宋竹央: “你是……他的主人。”这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第一次没能成功挑选同类。
幼童的服装被崩开撕裂,他身体生出鳞片,每一片都带着幽暗神秘的色泽,那柔顺的白色长发拖地,遮掩大半身体。
他往前走,行走时悄无声息,经过阿么时,再次伸手将织意的魔法反拨。
眼前温暖柔和的光点突然弥漫黑气,阿么后退一步。厄若修琉希散发出的破灭感令他有些不适,再加上那面瘫男报警的可能性极大,他想,可不能进局子丢了饭碗。
“要逃么?”他自言自语,反问自己。随即笃定地点点头,回复道:“当然。”
语毕抓起一把烤串,转身飞也似的逃跑,从路边的台阶一跃而下,跨过栽花种树的围栏,灵巧地绕过马路墩子。
愿称之为,骗子的自我修养——跑路。
—
宋竹央已经确认,眼前正走来的,正是于记忆中看见的红眸的主人。
亲眼见到,更觉他宛若罂粟,但也许这样形容他更贴切,这样的花被浸泡黑暗成长,根系已然变异,不需要阳光土壤,这种美就会被完整保存。
如同被福尔马林泡着的尸体。
宋竹央站起来,上前一步,将江雪侧和织意都挡在身后,动作中隐隐也有划分地界的意味:“很快这片时空就要恢复运作,建议你,早些离开。”他语气冷淡,但鼻头微微皱起,似对厄若修琉希迎面而来的阴湿气息十分嫌恶。
“拿走了的,必须还回来。”
厄若修琉希止住脚步,伸出一只手讨要,手心向上,四指弯弯,“你拿什么跟我换……”
但他发现什么,忽的愣住。
眼波荡漾,眸中阴郁被喜悦冲刷,像是在遍地泥沙中,发现了心怡的宝贝。
江雪侧的身影被一圈圈划进眼瞳中央。
他喜欢这样的,好像扔进泥里也不会坏掉的,溺在水里也不会泡开的,咬碎了也死得美丽的……很干净,很漂亮,又很脆弱的……这样的人类。
想要让他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想要让他念着自己的名字。
然后他们将一起回到深海,永恒沉溺。
厄若修琉希定定望着江雪侧:“把他换给我。”他又向着手心弯四指,点点头,“让他做我的透明琉璃。”
不知什么时候连昵称都取好。
“我可以做他的父亲。”厄若修琉希往江雪侧的方向走了几步,发尾摇曳。
织意本就被逆转的魔力激荡得心潮澎湃,暗潮汹涌间,对那生长鳞片的男人有了既想贴近又万般厌恶的矛盾之情。
他意识到那男人想要带走江雪侧,面色阴沉下来,这样的表情在他那可亲可爱的脸上出现,简直像是换了个人。
织意轻而易举把江雪侧连凳带人往身后一搬,周身温柔的金芒兀的诡变扭曲,生出尖角,齐刷刷对准厄若修琉希:“别想在我们身上打主意,否则,您所站立之处,将会成为您的坟墓。”
宋竹央微敛双眸,又很快抬眸,面目清冷,语气冷淡:“抱歉,你所凭借的这种,拙劣占有的方式,并不适用。”
他摘掉眼镜,像是对这样费口舌感到疲倦,捏捏眉心,接着道:
“他只属于他自己。”
厄若修琉希不懂。
在他那片残忍幽寂的海里,没人说过,也没人敢对他说这样的道理。
金币开始旋转。
有什么东西从头顶灯管落下——是飞虫的尸体。
厄若修琉希又看了一眼,最终还是缓缓后退,溯着重新流淌的时间之河,逐渐变回四五岁孩童的模样。
周遭喧闹如常,看客们跌坐到座位上,金黄米粒在锅里翻滚,排风把头转了过来,轰鸣着送来凉风,把对峙的几人的发丝都吹得抖动。
小鱼儿沉默一会儿,转身离开。
—
回去的路上,江雪侧百思不得其解。
他记得那时眼见着有位老奶奶要往宋竹央头上砸凳子,想要飞扑去拦住,但一眨眼,那老奶奶已经倒在地上,凳子也倒在地上,还有名老爷爷颤颤巍巍去背老奶奶。
宋竹央毫发无伤,而他这一扑,不仅没有往前扑,反倒去了织意身后。
反向闪现?
“真像是做梦一样……”江雪侧口中嘟囔,思索这样不协调的断片的感觉,莫非是大脑出了什么问题?
还是……这个世界出了什么问题?
“对啊,不是经常有人说吗,我们的世界是庞大的游戏数据,出了bug,就会出现很多未解之谜……你说呢织意?”
织意左手牵着江雪侧的手,右手藏在身后。他正将体内的魔力乱象拨乱反正,害怕食指的烙印会灼伤江雪侧的手心。
他笑着回答:“是有这种可能。”
而宋竹央跟在他们身后,凝视织意那不太寻常的,隐约发黑的魔法印记片刻,在经过季春与桂花两位奶奶乘凉的大树时,顺手掰下了一节略显粗壮的树枝。
手机振动。
他掏出手机,一个多小时前添加的好友通过验证,给他发来信息:
【你好,我叫林语,奶奶说你是她的邻居,方便给个称呼加备注吗?】
宋竹央看了一眼,塞回手机,抬起头来,意欲跟上前头已渐行渐远的二人 。
这时前方的江雪侧止步回头,满脸紧张,向他喊道:“宋先生,我没带家里的钥匙。”
听到这,宋竹央掏出钥匙,钥匙圈套在手指上,在空中晃了晃。
金属碰撞,叮当作响。
“还好有宋先生在。”江雪侧喜出望外,开心地站着等他,挥手小声说,“来呀,宋先生。”
宋竹央叹了口气,加快脚步: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