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府。
春日湖水高涨,碧波盈盈。观湖台向湖心延展,木栈贴着水波,平台如在湖面飘荡。
首座设了两套桌椅,安王居于左位,与他同列首席那人衣袍上绣着金蟒,位列亲王。
此人滔滔不绝,台上诸人皆观他脸色,随他神色时而嬉笑,时而肃然。安王温笑着听他高声阔论,
“哪年不死点人,蔡兄何必亲力亲为?当今圣上福泽深厚,百姓有他庇佑,用不着咱们操心。你倒好,一个劲做贤王,名声好又能如何,百姓敬你、爱你,就不怕遭京城那位忌惮?”
湖上人不多,都是二王心腹,一听此话不禁面露愁容,时不时低声私谈两句,“吴王说得对”“有什么办法”“咱们王爷就是心善”。
安王垂首发笑,道:“皇上心有九州,顾不上东南这片的百姓,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但求问心无愧。”
他们说的正是近日大河涨水,冲垮了几座河堤,沿河的田庄屋舍都被毁坏,朝廷发的赈灾银两远远不够安置灾民,当地官吏束手无策,此时,安王如及时雨一般,带了钱粮人手前去支援,清淤泥修房子,三两下保全了流民。
吴王不置可否:“蔡兄,皇帝年岁不大,心思倒多,你无所私心,就怕他心胸窄得容不下良臣。你给一句准话,咱大哥到底怎么死的?”
安王满面阴云,半晌才道:“尚未有定论,沈大人正在陈州查人,现在只有江大人在,来人,去传江映来。”
吴王喝得熏醉的脑袋有一瞬清醒:“这个名字,怎么有点耳熟?”
安王道:“耳熟也正常,他是你们那的人。”
吴王唏嘘道:“我想起来了,他不是刑部郎官,也不是大理寺的吧?”
安王道:“不是。”
吴王乐道:“派这两个人来,圣上哪里是真想查案?分明是拖延,一直查不出,等到所有人都忘了这事,就能大事化小。弟就是担心,外头那些传言全是真的......蔡哥,我真怕哪一日也被圣上召入京中,悄悄杀了。”
世子失踪久无定论,坊间渐有传闻:圣上欲意削藩,他深恶肃王把持着东南一带的兵力,不敢直接开刀,只能把世子召入京城,再暗中杀掉泄愤。
安王倒满两杯酒,“慎言、慎言,先不说这事了。”
吴王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说起故人,我好似还有一位旧相识,现在也在你们府上。”
*
吴王携家眷远道而来,肃王府设宴招待,一时权贵如云。
园中客人很多,贵妇堆的中心坐着世子妃、安王妃,此时多了个吴王妃,年轻的郎君娘子则喜欢围在赵清如与吴王府几位郡主身侧,吃酒行令,兴致高昂。
给主人请安后,陆千景就寻了处长廊坐下。
廊前花开了一树,香气浓郁,日影斑驳,晒得人昏沉困倦。她今日无心赴宴,身边还有个更加提不起兴趣的江映,一时无言,却也自在:赵睿被捅了几刀,已经拖着漏风的身子出来见客,世子妃也没有再迁怒旁人。
她心里数着数,只等天黑出府,彻底远离再被人嫁祸的危险,这时耳边隐隐传来赵清如的声音。
赵清如声音很大,一树之隔,毫不费力就听清她在说什么。从最近时兴的珠宝首饰,不知不觉说到一匹汗血宝马。
喧闹声忽顿了一下,原来是一群人嚷嚷着要去看宝马,赵清如说,那马死了。
众人一片唏嘘,只问那马怎么死的。
赵清如无精打采道:“有个姑娘摔下马,所以那马被杀了。”
陆千景顿时困意全空,直起身子认真寻找杜怀月。今日花宴,城中有些身份的人家挤破脑袋都想参加,杜怀月还住在府中,断没有不出席的道理,但这么久了,好似还没看到她的身影。
她伤了筋骨,手肘脱臼,脚踝扭伤,按理说十天半个月就能下地,这么久不出现,不得不说有些古怪。
她转头去看江映,江映一脸漠然,好似什么都没听到。
那边众人好奇问:“那姑娘是谁?”
赵清如道:“杜相孙女,杜姑娘。”
几个小娘子咯咯笑起来:“说起来我们与她还有些缘分,你不知道,爹爹原是想请她去做我们伴读,可惜没成,后来人家就回京城了,说是给公主当伴读去了,怪不得瞧不上咱们,你怎不派人去请她过来?”
说笑几人正是吴王府中的小姐。
赵清如噤若寒蝉:“算了算了,人家扭了脚,不方便见人。”
一小娘子峨眉微蹙,拉过身旁姑娘:“扭伤而已,我大姐前些天也扭了,这不,现在好好的,让她出来吧,我倒想看看她才学如何。”
赵清如隐隐烦躁,道:“我怎么知道!别人不乐意总不能把人拽出来吧!”
小娘子更不满了:“这有什么乐不乐意,你不说实话,但我什么都知道。昨晚到你家,你府上的事我全都听下人说了,不仅死了匹马,还死了个人!”
这耸人听闻的一句一出,赵清如活像被吓到,立刻飞身越过满桌茶点,手忙脚乱,捂住那姑娘的嘴:“胡说什么!哪有死人。”
听说肃王府中死人时众人还没反应,对诗喝酒、哄闹说笑分毫不受影响,他们本就是天潢贵胄,虽不至草菅人命,却也不会装出怜悯同情的假象。反而是赵清如过激的反应引得他们好奇,周围顿时死寂,都想知道死的是什么人。
见她郑重其事,小娘子万分不解,道:“你慌什么?有什么好慌的。”
陆千景心下一跳,明知出事的不可能是杜怀月,但赵清如过度紧张总让人心头不敢。她转头去看江映,江映心不在焉,已然修炼到超然物外、万物无感的境界。
她胸中莫名窜出一股无名郁火,闷闷的,说不清道不明。
她不是没见过杜怀月身处险境时江映如何紧张,他们有交情,还有杜冶一层师生情谊在,杜怀月无影无踪,此刻又传出有人身亡的消息,他关心一二才正常。
可这一次,他竟像个没事人,木头一样安坐着,那种沉稳而安然的气息环绕在身周,就这样从一个极端滑到了另一个极端。
好像刻意在回避什么。
她实在受不了了,眼睛定定看着他:“你没听到吗?”
江映如梦初醒:“听到什么。”
“你没发现今天有什么不对吗?好像少了什么人。”
江映眯起眼睛寻人,金光落入眼中,他不舒服地眨了眨眼:“少了谁?”
陆千景掐住斜溢到眼前的花枝,用力划拉,皮肤险些被枝干划破。手心的痛感让她稍许冷静,她觉得自己过分敏感,江映这番表现挑不出错,但就如隔靴搔痒,总触碰不到那点源头。
可若是真要他满脸焦急地去找人,她也不开心。
花瓣簌簌落下,如雪洒了一地,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由着邪气道:“杜怀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