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人多的地方是非多,郁舟行也不能完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去了不少宴席。正是少年心气,他自然鼓足了气想要表现自己,他的学问确实也受人赏识,但当夜就遇到了一个浑身酒气的富商子弟,带着一大堆仆从乌泱泱地将他围堵。明明白日里还频频赞赏他的文章,现在却说要与他换试卷,让他识趣拿钱回家安安稳稳过完下半生。
那人话说的直白,郁舟行先前只是在会馆中听同样小地方出来的学子隐晦提起过,眼下自己遇见便慌了心神,挣脱开围着他的小厮跑到一处偏僻地方才敢歇脚,却不想遇到了张风临。
张风临名声在外,自然是早早就被人找上了门,心中早有筹谋,便也留意各地可能被盯上的举子,见郁舟行这样哪有不明白的。请他在小摊上吃了一碗热乎的汤面定神,又邀他找茶馆小坐,郁舟行正害怕那富家子弟在会馆堵他,便也同意跟着张风临在外面多坐一会儿。
茶馆是张风临早就找好的地方,僻远少有举子在这里落座,又给了小二一角碎银让他守好门。郁舟行见他这幅模样就知道他想要将今日这巧合化为助力,果然张风临将自己的计谋与他说了干净。
郁舟行自然不愿将功名拱手与人,先人曾言:“丹墀对策三千字,金榜题名五色春。”又说:“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这般行径与他多年多学有所偏差,只想着能避过去就好,倒也不必真正撕破脸皮。
张风临自然知道他想要将此事含糊过去,只叹息道:“郁兄既已被人找上,还觉得自己能够逃脱的了吗?如果我猜的不错,郁兄身后无权无势又只在他们面前显露过才名,正是最好的人选,他们怎么会轻易放过你,如今也只剩下拿钱回乡一条路可走了。”
郁舟行两边都不敢听信,但显然不愿意就此一走了之回到僻远家乡去,便与张风临约好明日晚间此地再见。
他的家乡实在是个小地方,以至于在盛京找不到一位前辈请求指点,也不敢去找会馆主事人询问,同乡会馆本就是实力雄厚的商人所建,此事他们即使没有参与也不会制止。
郁舟行只能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眼前不断浮现出父母亲期待欣慰的眼光,和临行前县令的不吝指点。第二日中午,那富家子弟果然找上门来,比起昨夜更显正式,直接带来了五十两银子,“这些银两足够郁公子生活三年,这还只是定金,待到尘埃落定,自会有二十倍答谢送上,足够你后半生衣食无忧。”
郁舟行家中即使能保三人温饱,一年收入都不及四十两,富商开出的价格确实优渥,但他心中仍如乱麻,只能先表面应下让他们放松警惕,晚间便偷偷溜去见了张风临。两人都不愿意放弃本属于自己的功名,一拍即合又陆续找到了同样怀有此志的举子,这才有了天历十二年科举舞弊案的发生。
往事已成追忆,看着跪在眼前的人,郁舟行有恼有怒,更多的是疲惫,他也懒得去理也懒得去听,只盼着他能认清自己的态度速速离开。
张风临将自己与风匡野的分析与他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郁舟行即使未入宦海也知其中波诡云谲,已经信了三分。他又趁热打铁,将这些日子的布置全都告诉了郁舟行,恳请他一起去说服此次科考中的举子。
郁舟行面带怀疑,“张大人名声煊赫,为何要我这个微末之辈出面劝说,那些年轻人恐怕不会信我。”
张风临知道他心中还有芥蒂,便将自己的伤口血淋淋地剖开给他看:“天下都说陛下宠信我,可我只是他留下的吉祥物而已,只要有我高高地站着,天历十二年科举舞弊案就是一桩佳话。可只有我知道,陛下从未信过我,明里暗里盯着我的人不知几何,我若有所行动必定会被识破,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就都付诸东流了。”
郁舟行此前从未深想过张风临的处境,可若是皇帝明白知晓科举舞弊一事,甚至如今死灰都已复燃,便就能够证明张风临所言非虚。
郁舟行心中的疑虑已经消了大半,但六年来的日夜磋磨还是让他情不自禁问出口:“即使如此,你为何不早解释,让我们恨你恨了六年。”
张风临攥紧还在滴血的双拳:“当年确实是我太过单纯伤了你们,又有什么好解释的?对你们来说,恨我总比得知真相更容易接受些。再者,若非今日科举舞弊之事复现,我绝对不会旧事重提。若是没有三公主帮扶,我也没有能力再布置这么一盘棋来破局,我们付出此一生却只能换来六年的清明假象,我也不敢再与你们讲,只能将自己活生生怄死,无颜再见你们。”
郁舟行悚地浑身战栗,“是啊,若非你今日来说这些话,我也只是浑浑噩噩过完下半辈子。若是再得知科举舞弊重演却无能为力,便也只能灰溜溜辞官回家再也不过问世事了。”
张风临急忙站起来扶住怒极攻心的兄长,“兄长不必害怕举子不愿意听你的话,他们都知晓天历十二年科举舞弊案,也知道此事危害几何。
没有人永远无畏纯真,可是永远有人无畏纯真。
他们会明白该怎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