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吩咐太医为张风临诊治又亲自探望,他并非状元,皇帝却传口谕封他为正七品言官,对于一个寻常学子来说尚且算是优待,更何况张风临这样一个搅局的麻烦人。
起先的他满腹天真,以为这是皇上对自己的赏识重用,大理寺中的学子也被请出,如愿有了功名,利禄仿佛也近在咫尺。为了让科举舞弊之事不再重演,他与同伴们集思广益提出了鼓励寒门学子的政策,再由他誊写奏折送至皇帝案头。
本以为此事要被拖上三两年,皇帝却欣然采纳,甚至只与他一人商议,又召来新的礼部长官——硕果仅存的礼部侍郎文蓝吟辅助他完善方案。张风临最开始并不信任他,即使深信皇帝的处决,但他总觉得文蓝吟绝非不知此事。文氏乃钟鸣鼎食之家,文氏家主文丞相又是朝堂半数学子的坐师,即使出身旁支,文蓝吟的学识谈吐也足以打破张风临的心防,让他将其自己引为知己。
五月,法令总算发布,张风临与同窗约好在城北酒楼中宴饮,文蓝吟提来的酒让他直接醉到翌日,匆匆赶去赔罪却吃了一碗又一碗的闭门羹。朝会将近只能再急忙折返回宫,高台之上,皇帝盛赞他的才学,丹陛之下,群臣夸耀他的无私。张风临的宿醉醒了大半,寒窗苦读小半生,不就是为此时的万众瞩目吗,此时此刻他着迷于人生的圆满,却不知余生都是无尽的痛苦。
法令的颁布与当日击鼓的英勇行为将张风临推上顶峰,达官贵人捏着鼻子来奉承,平民百姓送的礼物险些堆满他租下的城郊两进小宅。等他回过神再去找同窗庆贺时,昔日好友或闭门不见或恶语相向:“原是我认错了人,你竟然也是个只图名利的伪君子,当初豪言壮语我就当说给了狗听。你我今日恩断义绝,小的攀不上您这个高枝。”
张风临说到此处难掩哽咽,攥起酒杯猛灌一口,呛得眼眶发红。沈兰祺瞥一眼他险些流下泪的眼,“文蓝吟绝对有问题,还有,法令明明是你和同窗商议的,怎么到最后功劳都落到了你的头上?”
张风临深吸口气抹一把脸,“是我当时年少,等到我反应过来为时已晚,我敲不开所有人的门,这个时候文蓝吟又找上了我。”
等了这么久终于说到了正题,风匡野坐直了身子。
“文家不愧是大家,连旁支弟子都精于人心攻伐之道,直到他主动剖白,我才知道错到底出在哪里。”张风临知道文蓝吟不可能无罪,但礼部总要有人看着,既然他能被皇帝留下,说明他总不会有坏心。
文蓝吟谨遵文家家训,才高八斗,待人谦和,是张风临所见之人中最符合文士身份的存在,但这样的人掀开伪装,露出獠牙才让人感受到灭顶的绝望。
“那晚的庆功宴我替你去了,你知道你的昔日好友们说什么吗?”文蓝吟坐在颓唐的他身边,气定神闲地那么扎眼,趾高气扬地那么丑恶。
不等他反应过来,文蓝吟吐出深藏的毒汁,“他们在抱怨,他们要我来问问你,为何功劳簿上只有你,为什么百姓不能赞颂他们的名姓,科举舞弊案他们也出了一份力,为何没有得到应有的报酬。他们还要我告诉你,他们不嫉妒你得了陛下的赏识,只是为什么只有你一跃成了七品言官,甚至还主领颁布法令,而他们还在从九品磋磨,不得重用。”
张风临呕出血来,往日最是关怀他的文蓝吟不像以往那样嘱咐他注意身体,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不过他们有一点是错的,你以为皇上是真的赏识你才给封你正七品言官吗?可怜的天真的,皇上只不过是需要有一个人来做一件事罢了,你正好撞上来,被高高捧起,现在,你该被摔下了。”
张风临无视同窗误解的悲痛,努力反驳他的话,“我所愿不过是科举舞弊现象能够杜绝,除此之外皆非我的目的,我不在乎。”
文蓝吟叹口气,看来的眼神就像看着当车螳螂或者是妄图撼树的蜉蝣、希求渡海的蚍蜉,他站起身,拍拍挨过他的袍袖,拍掉灰尘那样轻飘飘的力道,却像狠狠甩到他脸上的巴掌,狠辣透顶。张风临枯坐良久,终于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
沈兰祺咽下一口烈酒,“所以,这就是你用那种态度对我的原因?”
张风临点点头,“我当时觉得全天下没一个人是好东西,沈尚书和侍郎死得不冤。”沈兰祺平静地望进那双遍布血丝,流着热泪的眼睛,“我猜张大人现在也是这么想的。”明明她的所作所为是在为自己的父亲翻案,但听到他人的辱骂还是不动如山,连眼都不肯眨一下。
沈兰祺倒满一杯酒,“张大人说完了,也该我说了,科举舞弊是由文家和朱家的合作。”和她劲爆的话语不同,沈兰祺仍然保持着冷淡的音色,不闻一丝颤音,风匡月倒抽一口凉气。风匡野无动于衷是因为她将自己当做看客,银观和玉露对此毫不关心,张风临则是早有猜测。风匡月震惊之余看周围人平静的面色,险些脱口的疑问也被咽了回去。
“此事我本只有猜测,现在张大人的话可作佐证。幼时我是大公主的伴读,和身为太子伴读的文辰相熟,现在又在绛朱宫当差。文府之事我其实并没有很确凿的证据,但跟在朱贵妃身边多年,我掌握了此事涉及的钱财来往。”
沈兰祺酒杯斟满,素手一扬将烈酒泼洒在地上,“我曾在家中听过朱家和文家来人劝说我父亲为他们开方便之门。”
当年沈兰祺不过六七岁,在父亲的严厉要求下已经能将功课做的很好,酉初时分是她与父亲约定好的检查功课时间,但今日她被婢女抱着躲在沈沉松书房的樟木屏风后,听外面三人的谈话。
朱家来人的声音尖细,语调轻浮,“沈大人天天为礼部操劳,别提科举期间更是要连轴转,朱家为您准备了一些礼品,知道沈大人不喜奢靡,特地选了名家墨宝,稍后会有人送到府上,还望大人笑纳。”
文家来人含蓄,但话语中威胁意味更重,“丞相事务繁多,不能再在这些小事情上操劳,便指点我们这些小辈来找沈大人求个方便。大人掌管礼部这么多年可谓是劳苦功高,丞相都看在眼中,不知大人何时空闲来文府和丞相小酌两杯?”
沈沉松将他们的打算看得清楚,“下官出身微寒、能力浅薄,如今能蒙受天子宠幸,任礼部尚书一职就已经是心力交瘁,其他多余的事情,下官想不通也不会去想,二位还是请回吧。另外这些日子下官事务繁多,身子稍有不适,已经向皇上请求病假,接下来一段日子都会闭门谢客。喝药的时辰也快到了,就不再留二位用晚膳了。”拒绝的姿态摆得明白,朱文二人对视一眼,终究还是愤然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