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些……都从未和我说过。”纪凛看着现在的她,低声道。
苍凉的风像是吹过了百年的时空,再度拂过少女的脸庞,在冥冥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下雨的黄昏。
那时她捡到了失魂落魄的向令颜时,真的以为她是个逃兵。
成见像是一座大山一样横在他们之间,让她无视了这个姑娘受到的所有委屈,无视了这个姑娘付出的所有辛劳与努力。
一直到她死后,一直到再度相遇的现在,她都以为她是个懦弱的逃兵。
“您在乎过吗?”向令颜看到她愧疚的样子便笑了起来,微弱的天光在她的眼里透着晶莹,“您从来不敢来这个梦境种,就像您不敢去葛家村一样,对吗?”
“我这么令您恐惧吗!?”
向令颜最后的尾音回荡在整个空间里,结界外狂风大作,人们身上的通讯器接二连三的发出滋滋的声音,有人开始对着话筒询问对面是否听得见。
而天空出现的那道裂痕中隐隐出现了一些黑色的影子。
只是现场太混乱了,暂时没有注意到。
纪凛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下意识的摩挲着自己的戒指。
葛家村……
这个梦塚里有许许多多的地方令她畏惧,葛家村其实并没有太让她害怕,她只是怕在那之后的故事,所以她从来不敢去那里。
至于这里,她也说不清楚。
其实她能感觉出来这里有熟悉的气息,也可能是太过熟悉了,让她有些心生畏惧。
她不敢来这里,正如她不愿面对过去的一切。
人总是会因为沉湎于自己的悲伤而忽视旁人的情绪,这是人性固有的弱点。
那年行走在细雨蒙蒙的战场上的人,脚踩过无数同袍尸体的人,看尽人间悲戚画面的人,不止她一个。
那年仰面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为这避无可避的人世间落泪的人,也不仅仅只有她。
宁安公主一辈子都活在了愧疚里。
她没法把自己从生灵涂炭的战场,从哀鸿遍野的村落里别干净。
可是她的师父从未怪过她。
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她明明知道一切却从未提及过“宁安公主”。
反而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里,在所有人都睡去的时候,师父会独自撑着一把伞来看她。
教她念书,教她武功,教她何为大义,何为人间。
在那个男尊女卑的世道,在那个动荡的时代,她们彼此依偎,像是在风中依旧傲立的两朵小花。
向令颜其实知道,是她依赖师父更多一点。
她师父总是不爱说话,脸上的神色也总是淡淡的,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也是她死后许久,她才窥见了她过往了些许。
不过就这些许,也已经让她感觉到了窒息一般的压力。
她本来都对这个世界绝望了,可是纪凛的悉心教导和南派的包容让她再度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希望。
那个曾经在校场上哭泣的少女,最后也可以一个人穿过血雨腥风一个个找回南派遗留的弟子;
那个之前只会活在师父的庇护下的姑娘,最后也可以不顾及世俗的议论,扛下掌门的担子。
那个曾经被所有人忽视的小花终有一天也长成了参天大树。
“可是啊,人是会有报应的。”向令颜想到了这里,抬头看着远处的天际,苦涩地笑了起来。
天光之外,是受戒指召唤赶来的黑影。
记忆之内,是被烈火焚身的纪南亭的幻影。
这些是纪凛的报应。
而作为宁安公主的她,在当年选择了背弃国家逃命,开启了无比动荡又荒唐的年代。
多年后的某天,已经是小南派掌门的她继承着师父的遗志,想要修复这个荒唐的世界,也想要为师父平反。
可是她一时不查,自己的女儿跟自己赌气下了山,最后落到了“养兔人”的手里。
“我找到她的时候,只有一锅汤了。”
向令颜说到这里笑了起来,眼眶通红,笑声里带着悲。
这是她当年逃走的报应。
她自幼丧母,父亲在几岁时被奸人所害,她从记事开始就一直被主母排挤;十四岁那年被人当做替死鬼一样派去商国和亲,最后落得了一个叛国的罪名;那一年遇到了自己的师父,让本来对世间绝望的她再度有了希望。
可是师父也离她而去了。
世人都说师父是祸乱世间的妖怪,说南派是不详的门派。
可是只有她知道,那是她唯一的家。
她想把以前的家找回来。
可是当她花了半生心血建立起小南派之后,她才明白原来一切都回不去了。
而现在,她唯一的女儿也离开她了。
救世吗?
她连自己都救不了。
这个世界还有救吗?
她将门派给了自己的大弟子管理,而后披上了黑色的斗篷,学着师父的样子游历山河。
她想知道,那时的师父,在想什么?
为什么她顶着无数的污水和骂名,也要拯救这个无可救药的人间?
整整十七个月,她像一个影子一样静静的看着流转的人间,看着烧杀强夺世人皆苦的人间。
风霜布满了她的脸颊,青丝爬上白首。
秋风来时,最后一片落叶被吹落。
她看着飘零而下的落叶,忽然很想毁了这个世界。
“我想以这个世界所有渣滓的血为祭,重启极乐城。”向令颜低声道。
那个说“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少女,最终也弃了千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