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书樾叹了一口气,说:“你说得很对,二姐自小被母亲娇纵惯了,纵使我亦觉得她行事偏激有错,但家母年纪大了,听闻此事后病榻缠绵,我少不得走这一趟。”
“抱歉,我不会阻拦你做什么事,只是想求你,留下她一条性命,这一回是我欠你一个人情。”
沈穆陡然笑出声来,眸光却是冷的,直直地看过去时,让王书樾简直如坐针毡。
姜夫人早亡,可沈穆受了她多年的恩泽,纵然是为了报恩,也不可能就此轻轻放过杀人凶手。
不得不说,姜夫人实在是一个奇女子,她虽是孤女,但少时行商,生意做得很好,尤其是在江南。沈穆能把藏书楼建好、毫无阻碍地做成不少事,都离不开姜夫人的遗泽。
更何况此世,姜夫人是他的母亲,是……沈穆偷偷在心里念道,是娘亲。
沈穆父母缘浅,在这个世界里也欠缺那么一点。沈辕虽然对他好,但那都是建立在他有价值的基础上,唯有姜夫人,那个早亡的母亲,让异世而来的沈穆感受到了罕有的母爱亲情。
沈穆这些年一直在调查姜夫人身亡的真相,随着一个一个物证人证被翻找出来,同时来到沈穆身边的,还有姜夫人自知时日无多留下的给沈穆的书信。
字字刻骨,淳淳爱子之心,她一字一句地为爱子写下她的生意经,写下每年生辰的祝福,她把能做的都做了,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人世。
沈穆静静看着他:“如果我说不呢?”
王书樾眯起了眼,两人对峙,气势上居然不分高下。
“王家百年世家,保住一个女子,还是绰绰有余的。”王书樾情真意切,“说到底,她不过是一个后宅女子,堂堂世家贵女,当年执意要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寒门状元,已是委屈万分,你母亲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成亲当日来了,换做任何一个女子,谁心中没有气?”
“沈扬是她好不容易才得了的孩子,为了生下沈扬,二姐她身体大损,而后把沈扬抚养成人,他又在这个年纪成了举人。”王书樾无力道,“若你按照正常流程授予他官职,哪怕是极偏远苦寒暑热甚至瘴疠之地,他便也认了,他去闹事,难道你一点错都没有?”
沈穆的脸色突然惨白了下来,他用力抚了抚心口,压下因为怒气上涨引发抽痛的心脉。
沈穆知道皇帝的意思,他在朝中的动作哪里能够逃开帝王的眼睛?他想让自己与王家就此事握手言和,各退一步。毕竟王书樾是前途远大的将军,沈穆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重臣,文武相合,是他要留给未来储君的辅政之臣。
但沈穆从一开始就不可能与王家握手言和,他从异世而来,享受了姜夫人给原身的一切,自然也该担起为姜夫人报仇的责任。
如果沈穆为了那点权力、帝王的看重就跟杀母仇人握手言和,那沈穆就不再是沈穆。
他不会成为帝王的刀刃,也不会做任他摆弄的傀儡,他求的是无愧于心,恩怨分明。
沈穆像是咬着刀片,含着血,冷冰冰地说:“你、做、梦!”
王书樾身体一震。
沈穆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各凭本事吧,王书樾。”
沈穆难得动怒,但声音居然还是一贯的温柔。他懒得与王书樾一一分辨或许他不知道的内情,又或许王书樾本就知道内里情况如何,但他是这个世界的土著,又是王宜宁的弟弟,人多有偏私,何况他见过了太多的人,太多类似的事。
人不是明白了道理就会做一个讲道理的人,跟一个刻意装瞎扮聋的人说这么多话是在耗费他的精力。
真可笑,加害者居然振振有词对苦主请求谅解,沈穆有点忍不下去了,即便这时候并不是最好的时机,沈穆也并不是在事情未能十拿九稳确定完胜之前就洋洋得意在对手面前放狠话的人。
可是他好气,都怪顾如珩,是顾如珩一直唠叨他该发火的时候就发火,不许憋在肚子里的。
顾如珩的歪理实在太多,数不胜数,他说肚子装着五脏六腑,只能填进去美食珍馐,唯独不能放窝囊气进去。
于是沈穆起身,抬手,不顾礼仪狠狠指了一下对面愣怔着的人:“你最好是时时刻刻都能够守在王宜宁身边,否则,等着给她收尸吧!”
沈穆说完就甩袖离开了此地,一路走得飞快,王书樾在身后跟着,沈穆厌烦透顶,连路上的脏水都顾不得,不仅把衣摆弄脏了,连鞋面都有些湿。
他就这么快步走着,直到出了宫门,看见顾如珩正在坐在车辕上百无聊赖地等人才停下脚步。
一见着沈穆,顾如珩眼睛一亮,从马车上跳下来去迎他。刚抱到人就发觉他额角出了汗,气息乱了,喘得也有些厉害,眼睛却亮得惊人,再一握手,手指攥紧成了拳头。
是谁惹沈穆生气了?
顾如珩一抬头就看见王书樾站在后面怔怔地盯着沈穆。
啧,真烦人。
“我们走,别理他。”
顾如珩应了一声,然后揽着他上马车。沈穆刚踩着木凳上去,顾如珩就看见了下摆点点黑色的污渍,好像鞋子也有点湿了,顿时皱紧了眉。
王书樾想要追上前说些什么,顾如珩把车帘拉下,挡在前面:“王将军,留步。”
王书樾拱手:“二殿下。”
“该说的,老师已经与将军说完了。”顾如珩上前一步,凤眸凌厉异常,“不要再来招惹老师,王家人,都离沈穆远点!”
同是男人,顾如珩看得懂王书樾眼底藏着的,和他自己一样的,对沈穆的觊觎。
他步步逼近,眸光晦涩又带着极强势猛烈的杀意,刻意放低了声音:“收起你那些多余的心思,你怎么配?”
王书樾不甘示弱:“二皇子,我不配,你就配吗?”
王书樾的直觉不比顾如珩差。
“至少我不姓王。”
王书樾哑然。
沈穆在马车中唤了一声“如珩”,顾如珩嘴角勾起,眼神却轻蔑,很快进了马车。
马车在他面前路过,车帘扬起,王书樾匆匆一瞥,沈穆低着头正说着什么,风中传来他轻柔嗔怪的声音,带着独一份不为人展示的亲昵。
顾如珩弯下腰,把沈穆湿了的鞋子脱了,摸着脚凉,好在足衣没湿,就用小毯子简单包了一下,免得他着凉。又从怀里掏出手帕一点一点擦拭着衣摆上的的污渍,抿干水分。
沈穆被他照顾惯了,看着顾如珩这样,心里的火气都消了。反正衣服回府了也要换掉的,就拽着衣摆往里收,不让他弄。
顾如珩抬头看他,说:“我很快就弄好了。”
沈穆摇头,牵着他的手起来坐好,觉得好笑:“你一个皇子,哪里要你做这些了?衣服我回去换了就行。”
顾如珩:“什么皇子不皇子?老师爱干净,不管换不换衣服,我现下都暂时先擦擦,免得你难受。”
顾如珩很认真的样子,沈穆就这样看着他弄,心头的郁气就随着他的动作慢慢消散。
他很少这样生气,这段时间许是繁杂的事情太多了,弄得他情绪也跟着不太稳定。
好在还有如珩陪在他身边。
沈穆摸摸如珩的头发,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