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子涵敲了敲面前的门,听到里面传来的“进”后才踏入书房内,就见面前人垂着眼,手里提握着笔,窗棂外的光落进来,亮堂堂的。
“听说你马上就要和二叔去边关了?”贺子涵打量着面前的人,只觉得短短一些时日未见的人但像是好几个月未曾见过,“你怎么突然想去了?”
贺京逸未语,只是接着写自己写的字。
黄色的宣纸上的墨晕染出锋利的轮廓,像是贺京逸眉的走向一样,是遏制不住的锐气。
见字如面。
贺子涵看着那些字,琢磨了片刻,又瞅了几眼面前的人,品出了些许不对劲来。
面前的贺京逸还是那个贺京逸,只是这些时日他再也未曾听过对方不安分的消息,连夫子的课都要安静地来听,没有闹任何幺蛾子,如今要去边关,也是一声不吭地应下了,没有任何的吐槽。
贺京逸这些时日好像整个人都安静了下来,只是骨子里的锋芒不掩,变得安静而沉默。
就像是一把越来越锋利的刀,平日里已经不怎么出鞘了,一出鞘必要一招见血封喉。
贺子涵见贺京逸一直沉默着,也有些不安,他左右看了看贺京逸的书房,最后目光还是落在对方面前的宣纸上。
但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相思苦。
秋风过堂,只吹动了被镇住的宣纸的一角,使得墨更侵染开了些许。
贺子涵错愕地抬眼,却见贺京逸面无表情地把镇着宣纸的镇尺拿起,然后眼看着宣纸被秋风吹了起来。
贺子涵总算是在贺京逸毫无波澜的眼底隐约地捕捉到了一丝丝的落寞,那一瞬间的落寞也像是他的错觉,转瞬即逝。
他张张嘴,想起今日偶遇贺初时贺初所言:“今日你帮我去看看他,感觉他有什么不对你来找我。”
他钝然意识到,也许今天和贺初并不是偶遇,而是贺初特意来找的他。
可是最后,他看着庭院外池塘枯死的一池塘荷叶,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毕竟,他从不知晓对方到底是什么时候失意,也不知晓对方如今的状态是好是坏。
于是那些话断然是说不出口。
三年后。
夜色里,一轮圆月悬挂在天穹,隐隐约约被黑云和风沙掩盖,偶尔落下冷白的光,和沙地上的交错火光照相辉映。
肃杀声在沙地上飘扬,漫天的沙尘混在风里,掠过沙地上整齐排列的军营和篝火,混着沙壁才有的哀嚎,显得格外的萧萧凄凉。
空气里除了沙尘还漂浮着边地才有的蓬草,投落下来的阴翳格外大,被风吹过的呼啸声也更嘈杂而闹耳。
贺京逸站在远离军营的一棵红树下,遥遥看着远处的军营偶尔传来几声怒骂和豪爽的笑声。
不知哪儿吹起笛声,很快又混上别的乐器声,从风沙里传来,有些像是磨砂过的声音在月色的余晖里带上几分凄凉。
贺京逸抬起手,从一旁的树上折下一片叶子,含进了嘴里。
他垂着眼,盯着地上板结了的沙,吹了几声,便转过了身。
不远处一个纤细的身影安静地站在那里,不知道站了多久,身上照着月色,身上青色的长裙隐约带着亮光。
贺京逸无意识地皱起眉,颜色凉如月色:“何事?”
面前的人头上带着幕篱,白色的轻纱从头上落下,哪怕是眼力极好之人,也瞧不出幕篱下的半点端倪。
面前的人已经来了三日。
对方刚来的那日贺京逸带领的北肃军才打完一场苦仗,贺京逸洗换完身上带着血则的玄色铁衣,换了一身常衣。
他掀开军营的帐子,就望见帐子正对的不远处,红柳树的后方,一匹马徐徐走来。
他皱着眉上前。
白色的马匹上坐着一席青色衣裳的纤细身影,直到马儿停在红柳树下,那人才下了马。
贺京逸冷眼瞧着那人头上的幕篱。
此时是六月。
红柳树的花还开着,红色的花朵在枝头堆簇成串,也许是因为花串上堆着的花朵过多花串把红柳树的枝条都微微压弯了。
天边血红的夕阳落下来,那一簇簇花串像是天边的云絮,红得像是夜晚沙地燃烧的篝火,甚至比其还要耀眼几分。
而几朵花落在此人白色的轻纱幕篱上,天空飞过几只游鸟,白马的鼻腔里轻轻发出几声轻鼾,一片沙声。
而此人站在树下,白嫩纤细的手指轻轻托起垂下的红色的红柳树的红花,沙地里却娇艳十分的红花被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纤纤玉手托着,格外显得脆弱易碎。
贺京逸冷眼瞧着,只是几步路,红缨枪已经出手,红色的坠毛飘在空中,冰冷而尖锐泛着金属特有的光泽直指对方的首级。
对方不疾不徐地抬起手,金边的一块金属牌从手心滑落,挂在手心,金属牌红色的绳子挂在她露出的手腕上,越发显得那雪白的手腕易折。
贺京逸收起红缨枪,转身往一个军营帐子里走,却不曾见身后的人轻轻摘下了头上的幕篱,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
红柳树的花香落进鼻腔,少女那张绝美的脸颊贴上红色的花瓣,夕阳下越发显得娇艳起来。
她看向远处远去的人,有些恍神。
黄沙漫天的塞北,如她所想,风沙恼人。
前不久站于她面前的人一身玄黑的窄袖短褂,收口的金色领口,落着银花暗纹。
对方又直又长的腿扎进了通黑的长靴,腰腹的腰带镶了一层烟金丝的边,其上挂着一枚青色玉佩和他这一身行装格格不入的一枚刺绣香囊,香囊的颜色浅淡,针线也已经破了些许。
记忆里对方总是上挑的眼尾被压了下来,眼瞳墨黑,像是一潭化不开的浓墨,给人的感觉却像是雪山的一捧雪,凉得透骨。
对方依旧是鬓若刀裁,下颚线却愈加锋利了,像是未收进鞘的剑锋,眉梢更是堆着冷寂,透着她未曾在他身上见过的生人勿近的冷意。
曾经那个站在窗棂前手指缠绕着花枝的少年终究成了一段过往,曾经意气风发的像是燃烧的火焰一样的红色衣裳也终究停留在过去。
她未曾想过,第一次见面,他面对她,是刀尖相对。
偌大的李府现在依日如中天,不曾倒塌。
只是“老屋依旧当年貌,此间已无少年衣”。
贺京逸神色难辨:“无事不要来叨扰我。”
“二哥叫我来看看你肩膀上的伤口,”少女第一次在贺京逸面前开口,嗓音又清又柔,就像是贺京逸背靠的红柳树的柔软的枝条,“伤口处理得不好是要发言的。”
贺京逸冷嗤了一声,垂下眼,一双眼微挑:“不需要。和你无关。”
少女终于眼见对方上挑的眼尾,只是对方的眼底不是调侃也不是温柔,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带着些厌恶的冷漠:“我不喜别人碰我。”
贺京逸只是看着对方那一身浅绿色的长裙就觉得心底有种说不出的不快。
对方比印象里的李若芷已经高了一个头,可是在这三天表露出的,和那个人没有一点是一样的。
那时李若芷像是一只刚出生的小鹰,看上去软绒绒的,却极其不好接近,挨靠得近了,会被对方突如其来地抓上一爪子。
极难养熟。
可是面前的人不论是行为还是言语,都软极了,声音更是一点儿都不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