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京逸踩着日暮的光缓缓向李府的方向走去。
只是站在安静的庭院里,扫过紧闭的门扉,贺京逸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心中的不安感像是坠在悬崖的石子,稍有不甚,便滚下悬崖,连坠落都听不到回响。
后来,在贺京逸的印象里,那段时日尤为漫长。
李丞相偏房和膝下唯一的李家庶女,在前往安山拜佛的路上遭遇山匪,尸骨未存的乡间绯闻只是短短三天,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贺京逸坐在他久未看过戏曲的仙茗坐下的时候,只是听着台上的说书书生只是随口一提,面前杯子里的茶水就溢了出来。
“大家应该都对李家最近的惨案有所耳闻了吧,鄙人啊,总觉得可能是李家得罪了什么人,之前不是有流传说左相和右相意见不合在朝廷上吵了起来吗……”
林瞿皱着眉看向他:“贺京逸?”
林瞿这几个月甚少见到贺京逸,也不知道对方是忙着干些什么事,半个月前在胡家嫡女生辰宴上他看见了许久不曾见的贺京逸,本来想要询问几声。
只是对方的心思明显一直不在这里。
各个皇子都在贺京逸面前打了招呼,暗地里和贺京逸较着劲。
胡家嫡女亲自送请帖意味着自然不言而喻,而胡家怎么也是朝廷举足轻重的世家之一,别说是皇子看重,就连皇上也是要给三分薄面。
贺京逸不仅没什么心思和这些各有心思的人纠缠,甚至面对宴席出尽风头的胡家嫡女胡嫣然和主动和他攀谈的胡中书令也心不在焉。
胡嫣然那天头上金色的珠钿上点缀着一颗光彩照人的珍珠,周围是指甲盖大散落的红色玛瑙,眉骨上的一点红色花钿更是称得她的气质不仅温润大方,并且像是一朵盛开到极致的山茶花靡。
她身着极亮的红色长裙,微长裙摆上也是金丝勾勒出的绽放开来的牡丹花,工笔极其细致。
她在鼓锣声中缓缓走出,双手交叠在前,眉目如画,轻挑的眉眼和朱唇怎么也不愧对于她如今的京城四大才女的头衔。
只是贺京逸甚至没多看对方一眼,只是给胡中书令道贺,给了礼物,面对款款走来的美人眼皮都没掀,抓着一旁的林瞿就往前推。
林瞿在失神中缓过神,身后还抵着一人的手臂,就听见贺京逸熟悉的语调:“帮我把人挡着,她身上的红色太碍眼,看着心烦。”
林翟被贺京逸推出来,只好朝胡嫣然行了个礼,然后礼貌一笑。他虽然面前的佳人也朝他回礼,只是目光一直落在他身后,面对他的客套,也只是浅笑地轻声带过:“林少客气了。”
她浅笑时眸光浮动着落下的日光,越发显得容貌娇艳起来,那一身红色反而成了她的陪衬。
林瞿就纳闷了,贺京逸怎么就这么挑嘴,胡嫣然这样的都能毫不动心地将人拒之千里,得是怎样的姑娘家才能得到贺京逸的另眼相待。
得是天仙一样的姑娘了吧。
贺京逸放下了茶壶,看着木桌上流淌的显得蜜色的茶液,他皱着眉:“他刚刚说的李家惨案,什么惨案?”
他这些天都安分地呆在寝殿,对于外界的消息是一点儿风声也未闻。
台上的说书先生还在滔滔不绝,话题早从李家惨案跑到了江南烟雨,贺京逸却也一个字都听不见了。
林瞿回过神,下意识拿起面前的杯子抿了一口,他微微皱眉:“今日的茶你也泡得闷久了些……”
他在贺京逸的注视下又改了口,也匆匆回应贺京逸的问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李家啊,听说是李丞相的二小姐与亲生姨母去安山祈福的路上遭遇不测,坠入山崖了,尸骨无存。”
贺京逸拿着茶杯想要递到唇边的手一顿,随即滚烫的茶水便随着陶瓷碎片倾斜而下,落了满桌。
水泽不仅落在桌上,而且落在了他的这一身黑衣上,洇开一大片不甚明显的水泽。
林瞿手里的茶杯抖了抖,茶杯里的水面也晃了晃,差点溢出茶水来。
他有些愕然地看着桌上的狼藉,然后盯着贺京逸身上的衣服,他没记错,这是贺京逸甚是喜欢的衣裳。
此件衣裳贺京逸甚至有两套,一套黑一套红,黑色刺绣襦裙的工艺极好,面料也是甚为难得的料子,这才让他印象深刻。
贺京逸一瞬间甚至希望自己是听错了。
可是他知道林瞿不会刻意开这种玩笑,他盯着桌上流淌的融化蜜糖一样的液体,突然想起春雨过后的某一日。
少女垂眼在火炉上烤煮茶水的表情,认真而专注,眼底是让他都安静下来的温柔。
夏风吹起窗棂上落着的帘子,掀起波浪,带着交织的凉与热。
贺京逸盯着帘子出神,想起初见时的少女一身绿裙,像是夏日才会冒尖的荷叶。
可荷叶也是在夏末枯死的。
“贺京逸,你……”林瞿的话还未说完,他眼前的人已经用手臂撑着木制窗棂从二楼一跃而下。
贺京逸落地的时候还有些恍惚。
他从怀里拿出他这些天花了好些时日才做出来的瓷瓶,瓷瓶上面的画亦是他亲手画的,因为瓷瓶上的画需要一定的时间烘干,所以才拖延至前几天。
瓷瓶上落着盛开的大朵重瓣菡萏,深绿色的荷叶和粉红的花深深浅浅错落着,有青色的蜻蜓落在荷叶尖,栩栩如生。
站在李府的偏庭外的时候,贺京逸停住了脚步。贺京逸沉默地凝望着面前的砖瓦,内心的惶惶不安越发清晰。
蓝樱在他的头顶盘旋,在地上投落阴翳。
庭院里依旧大门紧闭,枯树靠着书房没有一点动静,那一池水安静却死气沉沉。
贺京逸迟缓地意识到,他可能再也见不到那温柔的笑容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心底突然传来剧烈的疼痛,贺京逸攥着手里的白色瓷瓶几乎把京城走了个遍,直到日落十分。
昏黄的日辉落下来,却带着平日里没有的重量,不知什么东西堵在喉口,上不去又下不来,贺京逸忍不住弯下腰。
贺京逸手里的白色瓷瓶滑出虎口,摔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随即四分五裂。
蓝樱飞落,停在他肩上。
贺京逸抬起手顺了顺对方的毛,嗓口突然传来一阵铁锈味,他抬眼,突然脑子一阵眩晕,两眼发黑。
他突然有些后悔。
后悔他没有早一点,早一点和她相识。
后悔他没有在这些日子上门去见她。
也后悔,那天他没有追着对方的下落。
如果这些他后悔的事不曾发生,也许这之后的事也不会发生。
贺京逸捏住拳,随即又意识到哪里有些不对。
就算李家出事的消息闹得广为人知,这消息是从哪儿传来的?
贺京逸漠然地盯着这一地的白色瓷片,白色瓷片被黄昏染上亮色,像是抹了一层密,他拾起一块碎瓷片,却被瓷片割到了指腹,红色的血珠缓缓渗出。
他转身往贺初如今的住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