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水腥气弥散开,寂寥长夜乌云密布,遽然间半空中劈过一道白色闪电,将飘零雨水中毁于火灾的破落村子照亮一瞬。
这场空空濛濛的弥天大雨下了许久。
霏霏雨线萧索冷清,稠密如织,清清幽幽在山林白雾间漾荡开,蓄积出几分寒凉意味。
昏暗水光折射出朦胧光晕,与断壁残垣间弥漫出的淡淡焦味相碰撞,周遭火烧火燎的一切惨状显得愈发空渺虚惘。
绵绵密密的雨水悄无声息地浸润透此方每一寸天地,默默滋养着惨遭逶迤山火蔓延侵蚀的众多生灵、死物。
清雨簌簌坠下间,漫漫焦土上浸染的草木灰、炭屑在一点点消逝殆尽。蒙尘蛛网下,寂灭沉然的倒塌屋梁残骸,隐隐有死灰复燃的架势。
虚实交接间,整座村子最先活过来的,是漫地枯黄干槁的野草。
野火烧不尽,风吹又生。
立冬时节的一场骤夜急雨后,疾风吹掠劲草疯长,村头那株烧焦的老槐树枯木逢春,死生迭转。
扭曲而焦黑的光秃秃枝干随风飘摇,没晃几下便失去支撑般无力地垂向泥泞砂砾。倏忽间风止雾散,瓢泼大雨中,迸溅四散的水珠怪异诡谲地在半空中凝滞。
夜雨霏霏的深山安静极了,一叶新生的嫩芽微微弱弱地破开枝梢残躯,像是打碎了此间什么禁制,几息后满树枝叶甚华,眨眼间亭亭如盖矣。
窸窸窣窣步履声交叠,一点轻盈微弱的铃铛响消磨掉周遭寂静无声的死气沉沉。
林深时见景,新长成的槐树下,“槐女”微仰起头,青丝披肩,明眸善睐,“她”被黄符纸人轻扶着,小心翼翼地探出手,自半空中接住一只悄然下坠的莹虫。
不知何时起,原先静止的清雨又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
裴弃巫置身一口偌大的“井”中,他正仰头观天,在看一个人,眸色幽微流连。
月照山林,光摇银海。
漫天雨丝飘渺坠地后,在砂砾尘土间积聚出一层薄薄水色,遥遥望去,像一面渡了银的潦草“水镜”,细致入微地倒映出此间天地内的诸多景象。
足下触感绵软无力,潮湿阴凉,借由“水镜”分割开的上下两方天地,在裴弃巫眼中纤毫毕现。
“水镜”上方,一抹霞月苍凉残照,潺潺静水浮光跃金明灭,“槐女”长身玉立于山林间垂眸,神色淡然地望着掌中一只身陷囹圄的莹虫。
“水镜”下方,漫山火光冲天,屋舍在火海中摇摇欲坠,青色瓦片噼里啪啦地掉落,凄厉的抽泣哭喊声在夜空中回荡,裴弃巫袖手旁观破落村子在山火中静燃。
裴弃巫先前就觉得,这个地界古怪至极,像被什么与外界无声无息隔绝开,从始至终,整个穷乡僻囊的人、事、物皆透着一股邪性。
现今,微蓝灵蝶曳过的周身,早先齐聚于山顶攀上九霄云外的丝丝缕缕因果线,若隐若现地从地底钻出,幽幽茫茫地在半空中飘散开。
裴弃巫隐约明白些什么。
天与地颠倒,时空错乱杂糅,一切皆处乱序中。
在他看来,相比“镜子”而言,用“井”来形容这里会更为贴切。
毕竟,在未知全貌之人眼中,他们只能看到“镜子”的一面光景,隐在背光处的那面,极目之处尽是茫茫幽谧,衍无天光,不可视物。
就像观“井”一样,立于“井”边之人借清寂月色,往深不可测的昏暗“井底”张望,只看见黑逡逡一片,一无所获。而深陷“井”底之人久居黑暗中,坐“井”观天,可窥探天边明月,濛濛清辉。
裴弃巫在“井”底抬头,湿冷阴凉的光线映照在他身上,显得有些苍白神秘,他隔空望向“井”边相隔甚远的“槐女”,窥见“她”在滂沱大雨中的茫然失措,莹虫悄然间爬离“她”手心,“槐女”却一无所觉地呆愣在原地。
“她”好似全然不知自己正暴露在一个奇异的视角中。
裴弃巫在心底暗暗地想,段听祁看上去好像有点难过!
所以,……所以他从芥子中取出黄符草草折了只纸人。
辟水诀用来隔开雨幕,而传音符……
他细细地斟酌着言辞,一阵微风拂过,带动他的发丝和衣袖,裴弃巫很轻地眨了下眼,对着手中一张黄符纸启唇开口。
一如曾经般长抒一气,语调止水不波。
他好像彻底放下了表象遮掩,撕开两人之间一直以来那层半遮不掩的帷幕,“师兄,夜雨阴浥湿凉,雷鸣尚且未散,久立树下……恐有不妥,师兄还是早些择地避雨吧!”
–
巴掌大的黄符纸人隔着淋漓而下的雨幕,清晰传达出裴弃巫清冽的话语声。
从发髻间摘下的那枚青叶,孤伶伶地在半空中飘零流转,委地后与婆娑树影融为一体。
段听祁看见树梢上那只鸱鸮时,便知晓自己又暴露在裴弃巫视野中了,于是在听见那句“师兄”后,他也没表现得多讶异。
黄符纸人出自谁的手笔,段听祁心知肚明。
他正循着原路退回到槐女家中,途中轻风缱倦,苍白黑润小径上一阵铜铃响。
轻推开腐朽破败的木门,屋内光景依旧,烛火跳闪着黯淡光色,木屑扬尘静浮,一切好似从未遭遇过天灾般完好如初。
段听祁才刚推开木桌上堆叠纷乱的横陈白纸,槐女便迫不及待地叩上他灵台。
与此同时,阖起的破落木门外,断断续续传来一阵“磕磕”的古怪敲门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