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磕磕……”
“磕磕……”
青白月色沿窄窗入户,深更半夜里,这道怪异至极的敲门声来得突然,无端令人毛骨悚然。
这个破落村子里早就没活人了,现今在外面叩响门扉的又是什么东西呢?
敲上段听祁灵台的槐女寂静了片刻,而后缓缓回复他的疑问,心声里略带些不解,“外面是一只黑猫,奇怪得很,我以前没在村子里见过它。”
黑猫?
莫不是楚轻舟养在身侧的那只?
段听祁内心陡升一个猜测,他将部分神识分散出去贴在门上,紧接他便对上一汪如翠绿深潭般幽深的眼珠。
野猫通体黝黑,懒懒地倚在砂砾地上。这只油光毛亮的黑猫此时正气定神闲地在屋外舔舐着前爪,段听祁莫名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很快他便想起来了,在第三夜初到荒村时,年岁已高的老人刚嘱托完他不能随意出门,这只黑猫便恍地从暗处钻出来抵住木门,施施然领着他到村头槐树底下见楚轻舟。
段听祁微蜷起指节摩挲,还没等他想明白,那只黑猫便追随月色从半阖的窄窗跳进屋内。
诡谲黑猫轻跳几下蜷缩在段听祁脚侧,贯会谄谀取容地窝在地上假寐,没任何动弹的意思。
段听祁思绪被它的迷蒙行径搅得云里雾里的,一时间没看懂这小家伙究竟想干什么。
段听祁暂时没闲功夫管它,缱倦烛火葳蕤中,他徐徐踱步到墙角那面孤伶伶搁置在地上的斑驳铜镜。
他又一次在镜中照见了年幼的槐女。
槐女兀自在段听祁灵台上传音,追忆起什么语意里藏着点悄然逝去的惘然,“她从前总爱在这间屋子里照这面古旧的铜镜,也不知她到底在镜中看见些什么,每每挽发簪花时便吃吃地笑。”
段听祁循声追问下去,“你在说谁?”
槐女语气平淡,“她……应该算是我娘吧!”
槐女又接下去,“其实她不大乐意见我的,当然,在这破落村子里,就没有她乐意主动去见的人。”
“她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任何人,就算是那个在我之后出生的体弱多病的弟弟,她也是不喜欢的。”
“我其实也不大明白我娘是怎么想的,既然不喜欢的话,为何要千方百计地找法子怀上他呢?”
千方百计?
段听祁突然想起,槐女他爹是被戴了多顶绿帽的天阉来着。
还没等他问出口,槐女便接连往下去说。
“那一日,我是偷偷摸摸回来的,她不想见我,我就尽量避着她,少在她面前晃。我当时正在木窗边吹一截烧得很短的蜡烛,她清早大抵是急着出去,溢出的蜡油淌了一地都没顾得上管,往常她不会这般匆忙的。”
“听到外面有动静声响时,我赶忙躲进柜子里。那时候还是正午,日头高照在山头上,我以为她很快又会出去了,才想着先将自己藏起来。”
“没想到她那日是带着好几个人回来的,……很久之后才出去。”
“木柜掩好的那扇门有一条小小的缝,她当时就赤条条跪在地上,我从来没见过她那副样子,他们骂得很难听,她平常脾性很不好,那时居然都忍下来了,我一时怀疑是不是我看错人了,其实躺在地上的那个不是她?”
“可惜我没看错,确确实实就是她。”
“我阿爹说她从前是哪户人家的大小姐,矜贵得很,性子也是娇纵的,可大小姐也会学这些不堪入目的东西吗?”
“她在村子做的那些勾当,我后来去不夜天时也见过几次。男欢女爱,买笑逢迎,不夜天的姑娘们好歹还有银子赚,她图什么呢?”
“后来她要我把命换给她儿子时,我就知道了,她当时只想要个儿子,阿爹不能生,所以她去求别人了,一个也是求,几个也是求,一直到最后,她早就无所谓了。”
“大抵脏了就是脏了,那再脏一些又能如何呢!”
“我大多数时候是不在村子里的,我出生在……好吧,有东西不让我说,我说不出来。”
槐女隐隐有些讥讽意味,“反正她怀上我时还没和旁人苟合,是她后来发疯般想要个儿子,才去求人找人的。她生得那般好看,身段又是极佳,在这穷乡僻壤里,自然从没被人拒绝过。”
“我这个女儿身能在她手里活下来真算是走大运了。她后来疯癫得厉害,只要儿子,不要女儿。那些不如她意的,刚出生没几日的女胎,早早地全被她送去见了阎王。她居然说她嫌脏,可是她身上又有哪一样是干净的呢?”
“她时而像是得了癔症般,觉得自己是云中城哪户高门宅地的夫人,安享荣华富贵,百般奢华无度。每每她恢复神智,从倥偬美梦中清醒过来后,总要大发雷霆的,撒过脾气后她又要去找人求子。”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真叫她如愿怀上了男胎,可她运气不大好,诞下的这位儿子天生体弱多病,看着是早夭的命相。”
“我们村子里有一项习俗,要去……又不让我说,好吧,好吧!”槐女好像没脾气般,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反正她原本好像是不信这些的,可她千辛万苦求来的儿子都快死了,也只能铤而走险地病急乱投医了。”
“她不知道从哪儿求来个换命的法子,换的是我和他儿子的命,她大抵是这么想的吧,反正我这么些年一直呆在那个鬼地方,也没见出什么事,必然是命硬得很,那把这条怎么折腾都死不了的命数换走,她那即将早夭的儿子就有生机活路了。”
“至于我会怎样?她大抵压根就没想过,死了就死喽。毕竟她从头到尾就看不惯我好生生活着,她本来就没想让我从那鬼地方爬出来。”
槐女又在絮絮叨叨,她今日的轱辘话好像格外的多,仿佛这一刻早已及笄的槐女又回到她小时候去,如幼童天性般敏感脆弱,要把她这些年积攒下的委屈悲愤齐齐诉诸于口。
“就算她不说,其实心底里也在暗暗嫌弃十月怀胎生出来的那个儿子。他实在是脏得厉害,来路太脏了,村子这么些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他要找多久,才能从中找到他亲爹呢?”
“她嫌自己脏,嫌我脏,也嫌她儿子脏,大家明明都不干净,对我没留半分情面,对儿子倒是费心劳神,你说是为什么呢?”
“她那天把我哄到云衔山下的那片竹林里,我还异想天开地以为她回心转意没那么恨我了,行船的水路上,我特意摘了几株开得正艳的细碎小花,想着待会可以送她,就我认识的人来看,她们这些大小姐大抵都挺喜欢饲弄些花花草草的。”
“结果是我痴心妄想了,她哄我来只是想杀我,我原先一度以为,她还没狠心到这等地步的。”
“那天是在夜间,头顶上月亮高悬,她走在前面领着我进竹林,从头到尾却没和我说过半句话,下了点小雨,竹林里泥泞得不大好走,那条路被竹叶缝隙间漏下的光斑照亮,踩上去时很湿,她不说话,我就只能听一些风吹过竹林的声响。”
“她不知把我带到了哪儿,印象中我走了许久的路,脚上沾满泥时,她终于愿意停下来等我了。我当时还想着赶紧跟上呢,结果她转头回身来给我一刀,那刀扎在我肚子上,血汨汨地沿着刀渗出来,我莫名想起了村里被开膛破肚的猪崽。”
槐女莫名停住了。
她这般平静无澜地叙述着,段听祁脑海中也相应补全了她所描绘的画面。
〖清寂幽微的竹林中,银白月光透过竹叶缝隙,斑驳地洒在湿润的泥地上,形成一道道诡谲的光影,有风拂过,竹叶轻轻摇曳出沙沙声响,好似在低语。
幽深静谧的氛围中,陡升的肃杀之意悄然弥漫。一把锋利刀子闪烁着冷冽的光芒,像是竹林中一条潜藏暗处的银蛇,迅猛而狠辣,刹那间,血花四溅开,留下一地斑驳的痕迹。〗
静等了片刻,槐女又开口了。
“我当时一度以为我就要死了,血流了一地,湿润的泥地都被染成了红色,看我快断气的时候,她终于舍得和我说话了,她的眼睛很漂亮,说出来的话却绝情得很。她说,我是个怪胎,我不该活着的,我应该早点去死,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在很久前,我其实猜过她是怎么在心底想我的,可真当她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口时,我突然就接受不了了,我从来没有像那时候那么恨她,恨到能从地上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力气大得能把她推倒在地,再然后,一截锋利如刀的竹子被我随手抓起送进她的眼睛里。”
“明明她伤得比我轻多了,可到最后,活下来的是我,她却莫名其妙地死了。”
“我当时没想要她的命的,可她俯视的眼神让我很难受,村里那些人都说她的眼睛格外好看,我也这么觉得过,可当那双漂亮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我死时,我突然就不想见它了。”
……
槐女这次的安静无言持续了很久,久到段听祁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
烛火流光绵密如织,四壁徒然萧索,地上的黑猫审时度势地趴着不吱声叫唤。
明明灭灭的阴影拢在段听祁身上,他却陷在思索中。
槐女絮絮叨叨时说得很乱很杂,好像什么都说了一点,却很少有说全了的。
她的话中,有一些是值得深思的。
〖“她从前总爱在这间屋子里照这面古旧的铜镜,也不知她到底在镜中看见些什么,每每挽发簪花时便吃吃地笑。”
“我这个女儿身能在她手里活下来真算是走大运了。她后来疯癫得厉害,只要儿子,不要女儿。那些不如她意的,刚出生没几日的女胎,早早地全被她送去见了阎王。”
“她时而像是得了癔症般,觉得自己是云中城哪户高门宅地的夫人,安享荣华富贵,百般奢华无度。每每她恢复神智,从倥偬美梦中清醒过来后,总要大发雷霆的,撒过脾气后她又要去找人求子。”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真叫她如愿怀上了男胎,可她运气不大好,诞下的这位儿子天生体弱多病,看着是早夭的命相。”
“她不知道从哪里求来个换命的法子,换的是我和他儿子的命。”
“她大抵是这么想的吧,反正我这么些年一直呆在那个鬼地方,也没见出什么事,必然是命硬得很。”
“死了就死喽。毕竟她从头到尾就看不惯我好生生活着,她本来就没想让我从那鬼地方爬出来。”
“她嫌自己脏,嫌我脏,也嫌她儿子脏,大家明明都不干净,对我没留半分情面,对儿子倒是费心劳神,你说是为什么呢?”
“就我认识的人来看,她们这些大小姐大抵都挺喜欢饲弄些花花草草的。”
“我从来没有像那时候那么恨她,恨到能从地上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力气大得能把她推倒在地,再然后,一截锋利如刀的竹子被我随手抓起送进她的眼睛里。”
“明明她伤得比我轻多了,可到最后,活下来的是我,她却莫名其妙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