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璎后来又和园子通过几次视频电话,次次都在一个小时以上。
原来庾璎在我面前表现出的健谈并算不上什么,终究是我影响了庾璎的发挥,碰上园子这种同样爱聊的,两个人天南海北好像有数不清的话。庾璎还把我拽到屏幕里,和园子介绍我。屏幕里的园子和庾璎描述得差不多,很瘦,有着秀气的面孔,笑起来有单边小虎牙,脸上倒是少有岁月疲态,眼神很亮,很轻盈,害得庾璎惆怅,园子当然有变化,但好像,变化又不大。
园子开玩笑:“你要是这么说的话,姐,我可要给你推荐我家医美项目了。”
然后便是摸了摸自己的脸,声线变得低了些:“怎么可能没变呢,可累了,姐,这几年我都快累死了。”
庾璎哪里会不懂。
她怎么会忘记园子当时执拗一根筋的样子,以及离开什蒲时,是如何蔫头耷脑的。
但她自有劝慰的道理,这世上没有什么罪是白遭的,累是白受的,她不说话,就只是抬抬下巴,示意园子腕上的金镯子。
园子便笑。
庾璎替园子高兴,当年她们在一起干活,园子描述过很多遍关于她最想要过的生活,如今都实现了,好像没了那个男人也算不得什么,她想要的也都尽数来了,园子终于顿悟,原来她的愿望从没有搭在任何人的肩上,人生里有很多锦上添花的东西,有了庆幸,没有也不要太失望,更不能把指望全存在这上面。
庾璎说对呀,金子扔哪都发光。
园子又被庾璎说得不好意思了,她也询问庾璎近况,得知指艺缘还在原来的地方,便和庾璎约好,今年秋天回来什蒲看望,庾璎说,好,你当时走的时候还有几件衣服落下了呢,这次回来赶快拿走,别占我家地方。
......
过完二十八岁生日的第三天,我给公司发去了消息,拒绝了那份offer。
对方没有特别惊讶,这是招聘中太常见的事情,只是例行询问了我拒绝的原因。再之后,我给帮我内推的那位前同事打了电话,主要是感谢她,以及和她说声抱歉,让她白忙一场。她也一样,问了我,是哪里不合适,我不想和她隐瞒什么,便从岗位的匹配度开始一一详细讲起,或许是我话有点多,她听得不耐烦了,便打断了我。
她说:“好遗憾啊乔,我真的很想和你继续共事,我了解你的工作能力,而且退一万步说,哪怕只是中午去食堂吃饭,我也很想和你一起,你真的是个不错的上班搭子。”
我笑,但我以后绝对不会再跟你拼单订奶茶了。
“天呐你好绝情,说得我心口痛,”我都能想象到,戏精又活泼的她在电话另一边假装捶胸顿足,可片刻后,她又回到正式的语气,对我说,“乔睿,你总是把自己称的太轻了,也对自己太残忍了。你好像总是擅长并乐于从自己身上挑毛病,给自己加很多莫须有的担子,不论是工作场合或是其他。我想说的是,你很棒,很优秀,温柔,细心,满怀善意,你平时不爱说话,但总是愿意倾听,帮忙不留余力,偶尔的安慰恰到好处,你是个多么平和又细腻的人。”
“真的,虽然说得有点矫情了,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想要和你成为朋友,绝对不是因为奶茶。”
她说还记得我们上次通话,我在电话里一副焦头烂额的颓丧语气,害得她也紧张起来,还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没想到,只是苦于找工作。
“工作算得了什么呢?人生不会因为一次裁员而被毁掉,天上的月老也不会因为你经历了一次没结果的恋爱就把你拉黑,这些都算得了什么?”
她说话的语气永远那样夸张:“人虽然需要正视自己,但你未免太过战战兢兢。我求求你了,以后遇到事情,不要忙着自我反省你不够好,而是想想你现在面临的选择是不是并非最合适的。说真的,你没有将就着接受一份跟你根本不匹配且你并不满意的offer,我反倒能长舒一口气......以后早起睁开眼睛,默念三遍我很好,行吗?乔睿,永远不要将就,你不应该过将就的人生,谁说什么都不要听,只听你自己的。”
我也忍不住笑起来。
我说,好,其实我已经想通了很多,我现在忽然觉得这段时间的空闲其实并不算浪费,毕竟从前的许多年,我从来没有试着把那花瓶砸碎,也从来没有把眼睛落在自己身上过。
“那就好!”电话那边的声响一下子变宽了,还有吵嚷,应该是她下班了,刚刚从楼里走到夜风中,“今天没加班,我终于能跟朋友约个饭了,”她说完顺便问我,“哎乔睿,你和你男朋友......”
说完便停住。
我沉默了几秒钟,她也很默契地理解了这几秒,然后便是一阵翻包的声音,她巧妙地挪开了话题,说:“......哎呀不行,我还得上个楼,我东西落了。不跟你说了乔睿,终于周五了,我忙着呢,等你回来上海,我请你吃火锅。”
我说好。我请你,这次麻烦你了,我有些抱歉。
“你又来!抱什么歉,我刚刚说的那些话都白说了!朋友之间不讲这些,幸亏你没有因为抹不开面子,因为担心辜负我的好意而勉为其难应了,别反驳我,我可太了解你了,这事儿你干得出来,”她挂断电话前,还不忘提醒我,“话说多了起腻,但是你太让人头疼了,我不多说几遍总担心你记不住,乔睿,你记得啊,你值得最好的。”
......
我第一次想为失败而庆祝。
我拒绝了手里的offer,意味着还要继续流连于各个猎头和招聘软件之间,我给自己定下的目标之一失败了,但,我很平和。
同事说她很了解我,在她的印象里我是个平和又细腻的人,但应该只有我,最最了解我自己,我那所谓的平和不过是努力把自己塞进薄薄的陶瓷胚子里,将所有情绪都隐藏,只有现在,我碎了一地的平和,才堪堪有那么一点真实可信,是真正的平和。
有一些力量从满地斑驳中逐渐聚拢成形,注入我的身体,我好像不那么担忧了。
我会反复想起那个可爱的晚上,也会反复想起那天早上溶洞的日出。我正在试图拆解自己之前二十几年的思维惯性和行为习惯,将其打散重组,这无异于把自己身体里根深蒂固的一部分剥离,难度可想而知,我无法一下子做到满分,但至少,已经开始。
应该不算迟。
我告诉庾璎,我刚刚拒绝了一份工作。
然后,我把这条消息编辑,同样发送给了庾晖。
那天早上我曾短暂地把庾晖当成“知己”,所以我想和他分享这场失败。
庾晖是在我们从溶洞回来的第二天加我的微信的,通过庾璎推去的名片,缘由合情合理,他拍了张照片,询问我,这是不是我落在他车上的,照片上,是我这两天怎么找也找不到的鲨鱼夹。
我说,是。
并且为了不给他添麻烦,在他回复我之前率先给出了解决方案——麻烦帮我处理了吧,扔掉就行。不好意思。
本就是几块钱的小东西。
庾晖隔了一会儿回,好。
此时此刻,他引用我的消息,然后回了我一句:“恭喜”。
我不由得笑起来。
庾璎和庾晖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两个人给我的回复是一样的,明明我没有和他们表露出任何我找工作时的心理历程,偏偏两人不约而同对我的失败表达了恭喜。
我还点进了庾晖的朋友圈。
和我料想的一样,空空荡荡,只有一条置顶是“急联”,后缀他的手机号码。
如果时间退回到我刚来到什蒲的时候,我一定会发出“这个人的朋友圈风格与他本人十分相恰”的感慨,但现在不会了,因为我认出了他无趣朋友圈上的封面照片,是山坳,我认识的山坳,山坳里的日出。
我看到那照片里的阳光,会回想起庾晖的眼睛,想起那天早上他在溶洞口听我漫无目的地呐喊,棕色瞳仁如同烈阳之下暴晒起火、从而燃尽的木头芯。这样想来忽然觉得,庾晖的朋友圈内容并非空空荡荡,其实丰富得很。
美中不足,那照片像素堪忧,不像近照,且山间草木丰盛,是夏天,
我想着,找机会可以问问庾晖这张照片是哪一年拍的。就是不知道,这个机会在何时,以及,还会不会有。
我决定离开什蒲了。
在定行程之前,我还是联系了梁栋。
当我意识到我敲字发送消息的过程没有经过太多的深思熟虑,没有因为句末用句号还是问号而反复纠结时,我再次确认,我是真正平和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