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像个样。”他满意地拍拍手,走在了沈容青的前头,眼底倒影出一片灯火烂漫,只这一眼,竟是有些痴了。
“怎么了?”趁他慌神的功夫,沈容青三两步地追上了他。
但见萧望川摇摇头,讷讷说道,“没事,只是这好像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正儿八经的过上元节。”
他轻轻一笑,“还挺好看的。”
闻言,沈容青神色微动,安抚道,“好看便多看,此后每年上元节都去看,多走动些也好。”
萧望川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两人也不再拘泥于这个话题,一前一后地逛了起来。指望萧望川带钱是不可能的,好在沈容青早有预料,出府前便先把荷包揣在了兜里,带得不多,但买些吃食和一些小玩意定是够了的。
萧望川挑了半天,最后选择买了串糖葫芦,拿在手里,一口口地舔着最外层的甜糖。有时看到盏喜欢的花灯,他便会一边吃糖,一边指使沈容青去替自己猜谜赢来,不知不觉手中的花灯便多到怎么都拿不下。于是他只好在沈容青无奈的目光将花灯不舍地分发给了灯会上顽皮跑跳的孩子们,继而再继续“使唤”沈容青去猜灯谜。如此循坏多次,尚不等沈大学士抱怨,萧二皇子却是先喊了累,嚷嚷着要找个地方去坐着歇息会。
灯会上摩肩接踵,最后二人终于是在一座石桥上找到了一处勉强还算干净能坐的位置。美中不足的是桥下恰有一卖河灯的小姑娘,萧望川一听有河灯放,于是不等把二人刚找着的位置坐热,便又再度风风火火地冲了下去,问那姑娘要了一盏河灯。
沈容青慢他两步赶到,却见萧望川已和那素昧平生姑娘相谈甚欢,瞧着更还有两分要就地结拜为义兄妹的架势。
“我想放盏花灯,要一起吗?”抱着一盏河灯,他闻声回眸看来。
沈容青笑着摇头,摸出荷包就要付钱,那姑娘却忙拦下了他,“郎君,这灯是我送给这位小郎君的,不使银子的!”
他狐疑地看向萧望川,但见后者已顾自走到了河边,正盘算着该许些什么愿才好,看上去颇苦恼的样子。
“那就谢过姑娘了。”收起荷包,他朝那卖灯女浅浅地鞠了一躬。
“郎君,我瞧你像是有心事的样子,反正今日我的河灯也卖得差不多了,不如我也送你一盏吧。”这姑娘也是个热心肠,说着就要把河灯往沈容青手里塞。
“心事吗......人生在世,难免有憾事,只是多说无益,总要朝前看去的。”推搡许久,他终是成功拒绝了卖灯女的好意。
忽而,他被不远处的一处景色吸引,于是指着那儿问道,“姑娘,可否问问,那里是做些什么的。”
“那呀!”朝着沈容青所指的方向看去,卖灯女解释说,“是祈福的,听说只要把藏有字条的锦囊赠与家中小辈,字条上所求之事便可应到那人的头上。瞧,我也给我弟弟求了一个,是保平安的。”
她的腰间赫然挂着一个粉色的锦囊。
沈容青心念微动,于是朝那跑去,也不买现成的,而是将荷包中仅剩的几枚铜钱全数交给摊主,问他要来了纸和笔,洋洋洒洒地提笔写了下去。只是先后写废了好几张纸,他仍觉得不满意。
一直到萧望川来寻他,他这才敲定了主意,神神秘秘地写下了最后的祝福。
“写什么呢,这么入神?”萧望川伸长了脖子去看,却见沈容青将好不容易完工的字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入锦囊之中,叫他看不见一点。
前者眉头一挑,没有追问,只先解释说,“刚刚放完灯又碰见了南山寺的那高僧,他神神叨叨地抓着我讲了一通,我嫌耳朵给他磨得疼,所以溜了出来。回去后没找着你,问了那卖河灯的小姑娘才知道你是背着我悄悄来这玩了。”
“没有玩,我在替你制锦囊呢。”说罢,沈容青便将藏有字条的锦囊系在了他的腰间,末了还要再打个精巧的小结。
“送给我的?那还不叫我看。”
“不是不让你看,是现在还不能看,等回去了再看。”沈容青摸了摸他的头。他没有孩子,在这个世界,萧望川是他的至交好友,但于私心上,他也有意无意地将他当作为了自己的半个孩子,“我有些累了,陪我去坐坐,好吗?”
见他神色有些反常,萧望川犹豫着点了点头,而后陪着他又走回了方才的那处石桥。
二人相顾无言地默了许久,直到一朵绚丽的烟花绽放在了京城的上空,将他们彼此的面庞照亮。
烟花巨响振聋发聩,亦如宣誓年月更迭的钟声,仿佛不是自耳畔响起,而是真真切切的发乎心底。
沈容青略略瞪大了双眼,一滴泪自于他的眼角滚下。
可他的嘴角却反是荡出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我想起来了。”他说。
萧望川心头一颤,问说,“什么?”
“其实,自那日起,我便陆陆续续的有想起一些什么,它们在我的脑海中不断闪烁,却在我将要触及之时再度悄然消散。”他笑了笑,面上的泪水却是越落越多,“方才......我终是彻底想起来了。”
“原来,我们真的已经认识这么久了,若是以凡人的寿数算,想来也该有个三四世了,真好。”他仰起头,再又重复了一遍,“真好。”
“记得你才上山时,只有那么矮矮的一点,跟个小萝卜丁似的。”沈容青在自己的腰间比了一道,“掌教不会带孩子,便将你甩给了我。我其实......也不怎么会和孩子相处,但你很乖,既不给我添麻烦,还总帮我做事。日子久了,我也就习惯了身边有你这么一个碎嘴的小东西。”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眨眼,你便从一个小萝卜丁长成了如今这番模样,就是可惜没改掉你那泼皮的性子。”他阖上眼,“罢了,泼不泼皮又有何妨?你天性如此,本就该活得这般逍遥自在。”
“干嘛和我讲这些,怪肉麻的。”萧望川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仓皇地捂住他的嘴,试图打断他的话,可沈容青仍是不管不顾地絮絮叨叨说了下去。
“还有彦宁,她行事张扬,赤鬼堂本就名声不善,她这般,易招惹上仇家,我总放心不下她。”
“你放一百八十个心好了,她就是根老油条,才出不了什么事。别说了,这些我不爱听,我困了,我们回宫好不好。”
沈容青静静地看着他,在他的目光下,萧望川一切的局促与不安都显得苍白而又无所遁形。
“方才有人说,我看上去像是有心事......怎么可能没有呢?乐安。”他将萧望川紧紧地拥入怀中,眼泪好似断了线的珠子,落满了一地,“到头来,我果然还是...舍不得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口中颠来倒去地一直重复着如此一句。
不知过了多久,萧望川才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说,“所以,其实你早就计划好了。无论今日我会不会赴约,对吗?”
沈容青没有答复,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的歉意。
萧望川深吸一口气,良久,才从齿关中挤出一句,“骗子。”
“你说的对,乐安,这个世界很美,或许仍有许许多多的不足,但只有身处此世之中,才算真正拥有了希望,拥有了未来。”
“对不起,但是......”最后一次,他将他的全身,自上而下再又细细地看过一遍,“但是谢谢你。”
对不起,伤害了你,对不起,自私的我曾放任自己在此间沉溺;
但是......
谢谢你,是你让我知晓世上方能有如此之天地。
萧望川喉结滚动,却说不出哪怕一句话,他知道的,从看到那本册子起便知道了。
这个为此刻的他们所心知肚明的唯一真相。
那页纸上只记了短短的几行字: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以“人”为镜。
作为魔尊所附躯体之主的沈容青又如何不会是魔尊的本源呢?
以沈容青一人之死,换修真界数无胜数的修士百姓去活。
他不愿,更不舍,可他不能。
“我真的很想,很想很想和你一起活下去。但是对不起,我...大概只能陪你走到这了。”他浅淡地笑着,从记忆回笼的那刻起,一身的法力也随之回归。他捏着自己本源之“气”的一角,连带着这一具肉身,一同彻底粉碎,任之四散飘零。
“别哭,乐安,你...你该是笑着的。”气劲尽散的过程极度痛苦,他强撑着展露出最后的笑意。
袖袍一展,一抹光亮飞出,恰没入了前者体内。
“好在......还有这最后的一件事,是我可以为你做的。”
话音刚落,萧望川便觉丹田火热。他震惊地朝那人看去。
沈容青竟是将自己的内丹赠给了他!
但可惜,做完这一切后的沈容青便再不能看清萧望川此刻的模样了。
不知是不是他痛得太过,恍惚中竟是起了幻听。他听见城门外的马蹄声,听见有人在吆喝着,说万大将军得胜归来了。
若是见了她,只怕我今日又要不舍离去了。他想到。
若有来生,请让我们......他忽而一顿。
是啊,怎的忘了。
修真界的我们,
再无来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