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丰凛从未出现在官署附近,今日破例。
当刻有“傅”字木牌的马车缓缓驶来时,少年将腰间佩刀换了个位置,低头向其边沿走去。傅祺章此时正闭目凝神,突遇外界烈震,他立刻以双手撑住车壁,仅一瞬便恢复平静。
“公子!您没事吧?”车夫吓得蹦落在地,好端端走着,怎就被醉汉撞上了?
但仔细一瞧,撞车之人并非醉汉,而是位衣着得体,模样俊朗的年轻男子。
傅祺章暗道不妥,当即掀起帘子欲下马车,倘若因他缘故令百姓无辜受伤,必然要为之负责。
但出乎他的预料,那与马车相撞之人确是伤了,可是……
“公子,您看咱们的马车也不快啊……”车夫瑟瑟发抖,慌张向主子解释,难不成摊上个讨债的?
傅祺章轻摆手,示意车夫莫要作声,他走上前关切道:“公子伤势如何?”
少年左臂被划开一道口子,并不算浅,血已然浸透衣袖。怪就怪在那伤口不像被马车划伤,倒像是刀伤,偏生他先撞上车沿,说不清辨不明,已有围观百姓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此路转弯便是本宅,傅祺章思量片刻嘱咐车夫:“你去告知管家,让他速速去请大夫来,再将马车送回府内。”
“是。”
陆丰凛容色愈发苍白,整个人瞧着虚弱不堪,甚至额角还挂着一滴汗,悠悠道:“手应该……断了吧。”
断了?
陆丰凛相貌出众,气质清冽,楚楚可怜的模样难免让人心生怜悯。
“哎呀太可怜了,年纪轻轻手臂怎能废呦!”
“流了好多血呢……”
“这日头大,人若是晒晕了可怎么好!”
傅祺章耳听百姓议论,一时语噎,见府内几个小厮小跑至此,他摇头叹道:将这位公子搀扶入内。”
他的人自然听话,谨慎地扶起那位“脆弱”美男子,朝傅宅慢行。
热闹来得快去得也快,待陆丰凛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巷口不出一刻又恢复了往日平静。
傅祺章一路紧随其后,然而少年刚坐在正堂椅子上,脸上的痛苦神色顿时消失无踪,那滴汗也随风而逝。他示意小厮退下,并关紧木门。
“陆公子这是做什么?”傅祺章茫然不解。
“你撞了人,问我?”
少年态度素来冷得像冰,傅祺章早已领教过,无奈浅笑道:“有事与我说。”
“你怎么知道。”
“傅某再不济也不至愚蠢至此,陆公子曾经救过我的姨母与表妹,驭马本领堪称绝学,一位能够瞬间控制疯马,动作利落到三招解决世子的勇士,怎会意外被马车所伤?”
太过荒谬,傅祺章暗自摇头,从容落座于另一侧。
少年见状开门见山:“对,我的确有事找你。”
“公子有何指教?”
“你的姨父今日出征。”
傅祺章颔首:“圣上旨意,人尽皆知。”
换言之,他的陈述如同废话。
陆丰凛身体靠后,因椅背处木头过硬眉间微蹙,调整半晌直视前方道:“首先需讲明,我并非帮周峰,也不是在帮你。其次,你若想要他活着回来,最好不要低估那些所谓的流兵寨匪。何副将失子案由你接手,应当有可靠送信渠道。让他们找当地人做探子,寻一种名叫黑灵的药,在民间那东西又叫做黑菩萨,往往长在悬崖边,所在之处周围十米尽为枯草,挖地半尺就能得到,用黑菩萨加三倍糙米汤来熬制,连服四次可缓病症,救命。”
少年边说,边从怀中小心翼翼捧出一枚淡青色药瓶,右手打开瓶塞,将药散洒在伤口上,而后迅速用干净的白色绑布绕上两圈止血,言罢伤口也处理妥当,起身欲离。
“陆公子且等等。”傅祺章被其剪短话语震惊到难以言喻,除了留人,竟不知作何反应,交握的双手指节凸起泛白,双眸雾动不清。
陆丰凛以为对方是在担忧解药真伪,但他实在疲于解释,只留下一句:“信不信由你。”
抬脚离开无半分犹豫,傅祺章几步便追了出来:“是为了表妹吗?”
少年脚步一滞,驻足不前。
院中寂静无声,陆丰凛距傅祺章不过一人之距。
“陆公子误会了,我并非不信你。我相信你所言,是因信你对表妹不曾有恶意,甚至……”傅祺章抿唇,微微攥紧横空于腰前的右拳,“你待她与众不同,打从初次见面起,我便察觉出不妥之处,你看向表妹的眼神虽带戾气,但更多是痛苦。”
“……”
傅祺章留意少年的变化,继续试探道:“我不了解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直觉告知我,你今日所行是为了表妹。方才那枚药瓶,图纹乃绿色银杏叶,极其罕见,皆因在世人眼中,只有秋日泛黄的银杏叶才为绝美风景,可是表妹她打小儿就喜欢绿色银杏,这一点她从未与任何人提过。”
陆丰凛伫立不语,始终不曾转身。半晌后低声吐出几个字:“既然未提,你如何知晓?”
傅祺章微笑回应:“因为表妹她……在夏日看到院中的银杏树,总会十分欢喜,她甚至舍不得那些掉落在地的叶子,将它们捡起好生存放。她幼年在西北,曾有一次与将士们的孩子一道玩耍,其他人下水捞鱼,她因年纪小不敢动作,自己走迷了路。”
少年绑紧伤口的白色布料骤然有所颤动。
“就在她哭着找阿母时,在棵绿色银杏树上,跳下一位男孩,坐在她的身边递来野果。表妹接过捧在手里,她又渴又饿又害怕,坐在树下吃起果子来。不久后姨父的人四处寻找,找到了走失的表妹。她已记不得那人的脸,只记得少年脖子上带着块蓝色宝石,样子有些像银杏的叶子,所以多年来,她都喜欢绿色的银杏叶,因他的缘故。”
陆丰凛喉咙发涩,手指摸向腰间匕首,妄图遮掩些什么,下刻却突然低头,一字一顿道:“时间紧迫,你看着办。”
少年打断傅祺章的回忆,再次抬脚迈步,膝盖却沉得如同绑上千斤石块,他咬牙走出傅府,身影略有落寞。
矮胖管家气从府门外拉进一位中年男子,气喘吁吁跑向正堂:“公子,大夫来了,那位伤者人呢?”
“……走了。”
“走啦?”管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那这大夫……”
“照常给出诊银子。”傅祺章面露愁色,严肃道,“再帮我送封信出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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