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卖半送?”
“一斤麦面少说能蒸来八个馒头,本钱多少?不过五文,别家单卖馒头一文一个,咱们搭着杂碎汤卖,便是一文两个也亏不着,赚头全在杂碎汤上。可惜这营生得看富户家杀不杀羊,最多只做得寒冬腊月时,过了正月,再想做也做不成了。”
不过一日挣三百文,便只做八十来日也能得二十四贯盈收。
徐四表哥自是乐得呲牙,眼看日头落半,当即取了一半杂碎来下锅爆炒,“今晚好叫大家都尝尝味儿!”
有了杂碎汤,徐氏也乐得搓面蒸馒头,这二十三张嘴要吃饱,少说也得蒸个三十来个,一锅还真蒸不出来,只得分了四锅,待得日头落尽才端上了桌。
食好滋味,夜间也睡得暖香。
徐氏不好当着一家子老小与瑛娘谈如何分这猪下水和羊杂碎的利,待得瑛娘一觉睡醒,才拉了她在檐廊下悄语。
“咱家可是指着报恩教的你舅爷家做营生,那利可不好取太高……”
“奶放心,家里如何算的,舅爷家我也差不多一样算。只舅爷家过来一趟也是不易,待除夕前过来结一次利就成,年后做的便按月算。”
猪下水本钱高,利不算厚,取个一成意思意思就成,倒是羊杂碎可不好再像三房的面摊子那般白送,取二成最适合。
徐氏这才大松了一口气,“瑛娘可给奶争脸。今年奶出钱给你买新布,就买那三百六十文一匹的丝绢,你染了好叫你娘帮你裁两身来年穿的新衣。”
“行呀,奶给我买两匹,一匹鹅黄、一匹妃色,四身衣裳这才好换。”
“……行。”
白得两匹布,瑛娘自是高兴,简单吃了两口便去灶间拾掇粮袋。
五十斤的糯米很有些分量,瑛娘准备拿了二十斤来做麦芽糖,另三十斤,按照家里头的食量,少说得取六斤来磨了粉来搓团圆才够。
粮仓里头还有花生,再去城头买个一两芝麻,一起炒熟了剁碎,拌了猪油和成馅儿……那滋味,自是不必言表。
剩下的糯米也不急做,待年里头大家都歇了才好支使劳力打糕。
瑛娘取了二十斤、六斤分放,又将剩下的糯米重新系了口放好,才出了灶间去找徐氏要今年的新麦。
煮二十斤糯米,麦需得五斤。
五斤麦需得温水浸泡至少五个时辰,再捞出放至粗孔筛以细布盖上,每日喷水,以待麦芽生长,长个三日麦芽根便能扎紧筛孔,有了根便不必再每日盯着喷水,撤下细布,座上装了水的浅盆,由着它再长个三日便能得用。
发好麦芽,备用的糯米也得先泡两个时辰,再蒸至绵软,期间正好可以挑出麦壳,将麦芽淘洗、剁碎备用。
待得糯米蒸熟晾凉,将剁碎的麦芽混入,翻搅均匀,放入瓦盆,再以细布封口,加盖窖存五个时辰。
酵好的麦芽糯米已能闻见麦糖香。
瑛娘劲儿不够足,便叫了瑾娘来与她一起将麦芽糯米用细布绞出汁水,而后点上炉子架了小锅以大火熬煮,待得出了糖色,又转小火慢慢熬。
糖水一熬就是两个时辰,还时刻离不得人。
瑛娘只能与瑾娘换着做,后头实在受不住,才又拉了徐氏来帮着掌勺。
徐氏嗅着糖香倒没惦记着吃,脑子一醒,便琢磨起这东西能不能挣着钱——瑛娘拢共用了五斤麦、二十斤糯米,昨个儿还叫老三家的帮忙买了十个精巧的小陶罐来装,为这一锅糖便花了整整五百一十五文,若一罐似城头的卖个八十文,抛开本钱,算来也挣不得多少。
徐氏撇了撇嘴,这才想通瑛娘做这糖真真儿只是为了甜嘴。
“一锅熬来得去七日,你也是闲得没事儿做了。想吃糖叫奶去买不成么?”
瑛娘笑着将熬好的糖趁热分装,扯了油纸扎紧封口,锅底余下的到叫她用筷子搅了搅,与徐氏和瑾娘分了。
“自个儿能做,又何必去买别家的?奶且尝尝这糖滋味如何。”
纯粮食做的糖味道自然好,且麦芽清香、江米甜糯,瑛娘火候又掌得极好,这糖稀冷却也没多增硬度,搅一筷头来含着便是满嘴甜香。
徐氏又不是真怪她,笑得合不拢嘴,只道今年可不消买那城头的糖了。
城头卖的糖分两种,一种是八十文一斤的普通糖,另一种则是三百文一斤的红糖。
这两种糖都出自北地,普通糖质地较硬,常做蜜饯、甜饮子所用,而红糖口感绵密,挑一撮冲了温水就能喝,寻常人家只逢年过节时待客才用,所以城头也按两来卖。
瑛娘此前去城头看过,估摸着因着货运艰难,这些糖的销出价格在北地至少得压个五成余,再除开劳力成本,粗略估算,普通糖的原料得压到五文上下才有赚头,而红糖也顶多六十来文。
两种糖价之差,想来该是原料所用有别。
按地域来看,北地盛产菾,菾价低廉,约摸五斤能出一斤糖,在距北地千里之外,卖个八十也不过分。
而红糖出糖一斤需得十二斤甘蔗,这十二斤甘蔗听着多,实际算来也不过两三条,一条三十来文,确是算得价高。
如此对比,眼下倒是自家做来的麦芽糖更省些。
好歹用的都是粮食不是?
徐氏不好用牙咬着糖吃,含在嘴里半晌才吃完,瑾娘却嚼着吃得喷香,吃过还小声与瑛娘道:“滋味比表哥送我的更好。”
云家表哥送的糖也是麦芽糖,只那麦芽糖没用糯米,是麦芽发酵后与番薯同熬,得了糖浆凝的块,叫城头吃红糖的人区别为饴糖。
番薯贱价嘛,做来的糖块自然价格低廉,寻常人也能吃得起,但熬糖费功夫,做这营生的也就在周边村子来往卖卖,大王村的想买还得叫别人捎带,所以整村儿也就得云家表哥贴补的瑾娘才时常拿得出来。
提起云家表哥,瑾娘神情微顿,却是有些落寞。
自定下亲事来,云家表哥总会在每月初来一趟大王村,不拘糖块、头绳,多少会予她一些小物作礼。
倒不是贪图东西,只云家表哥从未逾过三日迟到,眼下已是冬月下旬,这人却还不见影,瑾娘如何能不忧心?
瑛娘也只她近期时常心不在焉,见状搂着她拍了拍,“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若真出了意外,舅舅家也不会不来报个口信。”
瑾娘扯起嘴角笑了笑,只心绪如何,一时却是转不过来的。
家里熬了糖,最开心的莫过于小老九汪连。
汪连长这般大还未吃过成团的糖,这麦芽糖用筷子一搅,吃着玩,玩着吃,吃过还恋恋不舍地舔着块头不肯松口,瑛娘索性把锅头剩下的全给了他。
林氏却是不敢叫汪连放开了吃,又给他挑了一筷头便用油纸将剩下的全包了起来藏进屋里。
家小都尝过鲜,瑛娘才开口道糖罐归属。
“爷奶两罐,咱们各房自领一罐。余下的,一罐送给舅爷家,好叫表叔表哥们来年多挣些钱与我分,一罐给四姐来年出门时带过去甜嘴,剩下两罐……爹娘,二叔、三叔、四叔,且看看有没得那紧要的礼需得回得大些的,这糖罐子也好添作彩。”
农闲时总是凑堆儿的办喜事,瑛娘打十月至此时便已吃过两回酒,听得村口婆、婶摆闲,似是瑾娘出门前村正家也有门喜得迎进门,这糖罐子送过去倒也增面儿。
“村正是咱本家儿,送糖添礼确是不错。”
“还是瑛娘想得周到。”
送过村正家,这糖便只剩一罐儿,林氏、陈氏虽都记挂着娘家,但这糖毕竟是瑛娘的,总不能两人就这么当着家小的面儿争抢起来。
没人争,这糖的归属自是随瑛娘心意了,目光扫过这一屋子老小,却是抬手将罐子递给了徐氏,“这糖不好多存,两月吃不完,待得开春便可能坏。奶去给舅爷家送时不如给秦老爷家也送上一罐,若秦老爷一家子老小觉得味儿不错,想自家做了吃,便把方子一并送他。”
“啊?”
徐氏不知道瑛娘送罐糖怎么还扯上了“送方子”,心不甘情不愿将糖罐子收下,回头送去秦家时,却还是依言与秦老爷提了提方子。
秦老爷其实也就是个三十几岁的青壮,只是细皮嫩肉又生得富态,常带笑脸与人甚是和善,十里八村的都愿尊称他一声“老爷”。
徐氏送上自家做的麦芽糖,秦老爷自是兴味盎然,当即叫仆从拿了平时吃蜜饯的银签子来,挑了些来搅了搅含进嘴里。
糖饴入口,秦老爷登时眼睛一亮,又用牙咬着吃了吃,感觉粘牙却不伤龈,吃过之后又有回甘,听得徐氏要送方子也是不可置信。
“这糖比北地来的糖滋味更好,自家能做,何不以此做个营生?”
自然是因着本钱过高啊!
“秦老爷,这糖是那江米做的,真要做营生,咱家也拿不出恁多本钱啊。”
江米价高,这糖再好比不得红糖,只能泡了水或是吃个闲趣,真用来做甜口的小食也不如北地来的糖方便,如此境况,做多了也卖不出什么价。
秦老爷恍然。
整个骏阳府就他秦家种江米,别家便是想做也得先从他这儿过一道,除非江米折价,不然这买卖还真就只能他来做,但这徐氏看着也不像能舍了方子送人的……
“却不好真白拿你家的方子。好歹是个能甜嘴的小食,这方子便算我买的,与你二十两银,如何?”
时下良田一亩六贯钱。
二十两银换得铜钱,再贴补些就能买来四亩地。
徐氏倒吸了一口气,脑子一空,险些把瑛娘交代清楚的方子全忘了。
偏生临了出门前瑛娘特意叮嘱过不许收银钱,二十两银触手可及,徐氏好悬没落下泪来,赶紧垂下眼将瑛娘教的说辞一骨碌全吐了出来。
“秦……秦老爷着实客气!我家里头有个孙女不懂事儿,偏就馋你家林子里的柿子果儿,今年闹了好几回也没能吃上……若秦老爷能每年舍一些给家小,自不必多计较这糖方子,总归都是吃着耍的玩意儿,不值当……哪需得拿恁多……银钱来买。”
柿子一斤八文,吃着耍的,便是秦老爷大房也顶了天儿舍个十几二十斤,便是舍个一百年也舍不出二十两呀!
徐氏越琢磨越想哭,眼见秦老爷当真有所思,连忙掩面按了按眼角。
秦老爷看得想笑,心头也越发确定这糖方子换物不是徐氏想来的主意。
不过两厢满意自比直接银钱买断令人爽心,不管想换柿子的是谁,给多给少都由他来决定,总归碍不着家里娘子的蜜饯生意。
“徐大娘倒是爱重孙女,与之常人大有不同。如此,每年柿子收成我都叫长工单给你家备上五十来斤,大娘可觉满意?”
这数远超徐氏估算,自是忙不迭应了下来。
麦芽糖不难制,秦老爷手底下多的是那等会做活儿的长工,只是毕竟牵扯制糖事宜,秦老爷便叫了府上得力的管事,将徐氏所言录于纸上。
得亏徐氏记得牢,说罢又叫管事念了念,确保没错才算完。
秦老爷手头生意涉及虽广,但北地的糖业他却是无力触及,听得这糖方子如此工序,便不觉设想那北地的红糖是不是也能套用此法,教徐氏来换柿子的人是否见识过北地红糖的工序。
不过眼下那人既没心思露面,他也不好多为难徐氏,索性以诚相待,好叫那人安心,指不定将来还有机会。
“徐大娘且稍候。”
秦老爷叫来仆从,自库房取来一只巴掌大小、金丝镶边的木匣子。
“得以方子,多少算我秦家占了便宜,这匣子里是早年间我娘子制备与闺女的年礼,可惜我家没得生闺女的命,多年盼来也只盼得一个臭小子。大娘家里的孙女儿得意,这匣子便给了她做今年的年礼,来年得空,也叫她来上湾村走动走动,我家果子林里自由她吃去。”
这匣子一看就不会装那寻常物件。
徐氏看得咋舌,想着替瑛娘收个年礼也不错,总归不是银钱,便是收了,瑛娘也不好与她置气。
“那便谢过秦老爷了,来年丰收,我指定带孙女儿来摘果玩儿。”
秦老爷笑着将徐氏送出门,扭头便叫管事取了新麦泡上,过几日好试那方子,“若做成了,来日你再送些江米去那徐婆子娘家,叫她娘家子侄帮着送去大王村。对了,北地那边,叫商队送些菾和蔗来。”
左不过都是熬糖,试出来纯赚,试不出也不吃亏。
离了秦家,临了晚食时徐氏才归得家。
这一路徐氏都忍着没开那匣子,进了院门见得瑛娘正搅了糖丝耍着汪连玩儿,连忙将人拉进了正房,喜笑颜开与她看匣子。
“快瞧瞧!不枉我今日在秦家待恁久!这是秦老爷送你的年礼,说是给自家闺女备的,嘿!光匣子一看就是个金贵的,且不知里头是个甚呢!”
普通农户可没那等与女儿家备精细年礼的本事,不过既都是闺女,备礼左不过都是些坠子、镯子等精巧小物,指不定还不如这匣子上镶边的金丝值钱呢。
徐氏抻着脖颈想瞧个究竟,瑛娘便打开了与她瞧,谁知匣子里竟是一对儿镶金的玉钏,只看质地、做工,怕也不是那等寻常货。
徐氏没料到自己想讨巧反倒讨回来一件远超二十两的金贵物,屏息盯了半晌,才一口凉气倒吸,回神来连连倒退,道:“我当真不知这匣子里装的啥!这秦老爷莫不是个败家子?镶金玉也敢随手给我一个老婆子?!”
瑛娘虽也有些许震撼,但观这腕钏尺寸只适合六、七岁的孩童佩戴,便问叫徐氏将她在秦家的言行一一与她说了。
“这么说,秦老爷是把我当作月娘了?”
徐氏的确没说瑛娘年几何,只提孙女儿馋嘴,叫秦老爷误以为那孙女儿所指乃六岁的玥娘,以此作礼,倒不见得有什么深意。
“那叫你说,秦老爷就是纯粹想与咱们卖个好了?”
“兴许。”
不过听得徐氏转述,那秦老爷子多半是自悟了她送糖方子的真意。
且再等个一年半载,若秦老爷当真如她所想那般聪明正直,接下来的大买卖可就有得那帮忙出钱出人的“股东”了。
得了这么个金贵物,徐氏也不记挂那“白给”的糖方子了,“将匣子好好收着,等你嫁了人,有了闺女,才好给她戴着玩儿。”
瑛娘一哂,抱了匣子便回了大房。
这东西再金贵也是个给小孩儿戴的玩意儿,玉也不比金银保价,索性秦老爷误认了玥娘,这腕钏便叫玥娘戴了也无妨。
玥娘年幼懵懂,瑛娘叫她戴她便也戴了,偏生寒冬腊月的少洗澡,云氏愣是过了好几日才察觉幺女手上多了这么一对金贵小物,登时吓得就要摘了。
玥娘自是不愿意,连连转身躲开云氏,被拽疼了便嚎:“这是七姐给我开的工钱!七姐!七姐!娘要缴了我的工钱!”
“……”
云氏气紧,抓不住泥猴儿样的玥娘,扭头就去找瑛娘算账。
瑛娘被扯着耳朵念了足足半个时辰才被放过,好在云氏自知拗不过这女儿,只得又逮了玥娘耳提面命,叮嘱她无论何时出去耍都不得脱了这腕钏。
玥娘捂着嘴直笑,眼珠子一转便与云氏承诺,道:“我还跟着七姐做活儿,来年给娘也挣个金镯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