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必晖走进电梯的时候,耳边犹自回荡着往事的叹息。
一切都让人啼笑皆非。
像是一连串的多米诺骨牌,倒塌时砸断了他们之间刚刚建立的脆弱的共情。
世事无常......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当费琼斯的母亲决定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异国生下孩子起,一切悲欢离合都已注定。
她决定去找他。
无论如何,她愿意倾听他的童年,他的喜怒哀乐,他所以的不曾为外人言及的往事。
而今才明白,他对外界的一切刺激,都漠然视之,并不仅仅因为天性如此,也是因为无可奈何,或许这是过早经历世事的成熟之举。
十年前她前往那里,是欢欣鼓舞的心态,十年后,她愿意做一个倾听者。
到达楼下,上次那个他们坐过的陈旧健身器材还是那样,秋千寂寞地摇摆。
上次的话语再次出现在脑海。
“你活该孤独,活该被你母亲抛弃,如果我是她,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因为你不配被爱。”
她缓缓拨通费琼斯的电话,很快接通,那一头的声音恍若隔世。
“嗯?”
“我们现在见见好么?”
房间里几乎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仿佛刚刚,他们就在这里庆祝完他十六岁的生日。
费琼斯的脸有些疲倦,这让母亲的血统更加明显。
像是会出现在欧洲独立电影里的一张,孤独的脸。
他垂下视线,指了指沙发。
她走到沙发边坐下,本想开口说不用倒水,但他空手走来,在她身边坐下。
促膝无言,沉默的苦涩在二人之间回荡。
许久,赵必珲嘴唇翕动,缓缓启齿:“刚刚,我见过了陶广韫的妈妈。”
费琼斯低低回应一声“嗯?”。
“她告诉我,当初你选择去美国的原因。”她深吸一口气,“我很震惊,可是,也依然很生气,为什么你总不愿亲自告诉我?”
费琼斯的脸淹没在一片沉默与隐忍中,随后,几乎是微乎其微的,有感情的涟漪在平静下挣扎,许久,他终于开口:“对不起。”
叹息从胸腔里不胫而走,难以克制,她继续说:
“不,我还是很生气,如果你把我当成是你重要的人,也请和我分享你的人生,我不愿继续做一个过客。”
他终于掀起睫毛,稀碎的影子在眼眶下剧烈战栗,再开口,声音也染上陌生的沧桑。
他是怀着对母亲残存的憧憬与眷恋踏上大洋彼岸的异国他乡。
其实在年幼时,母亲,或许应该是克里斯蒂娜·琼斯,就是一个苍白而哀怨的幻影。
最早的记忆是十八个月龄时,他坐在满是囚栏的婴儿床里,被父亲托着胳肢窝抱起来。
他不认识,更不喜欢这个男人,因为他下巴上细碎的胡渣扎得他很不舒服。
“叫我爸爸,”他板着脸,半是玩笑半是命令,“叫我爸爸!”
他睁着那双大而空洞的眼睛,一言不发。
语气更加急促。
他最终选择了哭泣应对。
母亲走过来,从父亲手里接过他。
“不要吓他。”
母亲怀里的气息让他止住哭泣。
父亲有些恼怒:“你生了个哑巴。”
母亲的声音瞬间染上脆弱的惊恐:“这不公平,他也是你儿子。”
“他根本不叫我爸爸,不是我儿子。”
父亲走出去。
母亲胸腔中传来一声压低的啜泣。接着她低下头,把眼泪蹭在他的额头。
睫毛擦过肌肤的触感,他很喜欢,忍不住笑起来。
母亲惊喜过望,马上抱着他走出去找父亲。
很快,他们发现了比不叫爸爸更严重的症状。
那是三岁时,母亲带着他回故乡的老宅。
在姥爷家的花园里,母亲抱着他,和背景里一丛百合花合照,笑容也如百合花一般明丽。
那只是短暂的笑容,因为在这张照片的下一刻,他因为听到蜻蜓振翅的声音惊慌失措。
家里亲戚都发现了这个孩子的古怪,觉得这全是因为不良的血统融合的诅咒。
如果克里斯蒂娜当初不是一意孤行找个异种丈夫,也生不出这样的怪胎。
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姥爷家的百合花。
回忆起童年时的母亲,她总是在一间空旷的白色房间里,来回游走,如困兽犹斗。
世界似乎只剩下洁白的墙面,在空旷而寂静的空气里,母亲也在逐渐飘散,化为白烟,融入到墙壁里。
母亲开始经常哭泣。
在灶台旁边,在洗衣机旁边,在他的旁边。
而他只会仰望着她,无知无觉地开口:
“为什么你的眼睛会下雨?”
那雨下得更大了。
为什么这个孩子就是和别的不一样?为什么他这么沉默?为什么他总是瞪大眼睛直视任何人?为什么他一旦开始拼积木就变成聋子?
他简直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冷血动物。
克里斯蒂娜根本得不到答案。
在孩子开始上幼儿园时,噩梦加剧。
老师不断地打来电话。
你这个孩子有问题,他不跟任何人玩,你还是带回家吧。
她开始笨拙地打一个个电话,求助一个个在那时几乎等于没有的专家。
这里没有特殊教育学院,没有人帮助她。
她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儿子,他正专注着《鼹鼠的故事》。
这个孩子甚至只能看沉默的动画片。
世界对他而言,杂乱又吵闹。
幼儿园的确不能再去了。
那些孩子私下里欺负他,捉弄他,哄骗他喝下加了马蜂和蚂蚱的汽水。
孩童之恶,没有任何掩饰。
更有甚者,走到正在一个人拼积木的他身边。
假意做出想交朋友的样子。
“但是,你如果想和我们玩,就把眼睛挖出来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