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走了,屋子里又真正静下来。她低头复看了几眼荷包的图案,又往屋门口走去,抬头望了一会天。
举目望天,天高地阔,元京何如天地之距?但见天地,不见元京①。
她这时在做什么呢?若是也在望着天,那她们看过同一片天空,是否也算在这一瞬间对视了?
这一眼,隔了蓬山几千万叠。
元京城内,卫熙似有所感,打开窗,看了一会天,犹觉太小,又往门外走去。她由宫人扶着,来到庭院里。宫殿四周围着高高的红墙,她抬头,天仍是四方的。
卫熙看了半晌,开口说道:“……怎么还是小呢。”
一旁宫人不明所以,但看太后神情恍惚,又不敢打扰,感到诚惶诚恐,低声让人去请卫娘子。
禧善不多时就来了,她悄然走至太后身后,接替了宫人的位置。一旁的侍女悄无声息地退下去。
“母亲!”禧善晃了晃卫熙的手臂,说,“我们去屋里好不好?在这儿吹久了风要着凉的。”
卫熙回过神,见身边只有女儿,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被禧善牵着手往殿内走去。
禧善按着太后坐在铜镜前,说:“我给母亲容妆好不好?我才跟姑姑讨教的。”
卫熙笑道:“那我这张脸随你折腾,别给我化个花猫。”
禧善拾开奁盒,取来妆笔为母亲描眉点唇。太后对着铜镜细看,能从边角的空隙窥得女儿灵巧的身姿。缓缓的,禧善的手如流水一般抚过太后的脸庞,卫熙再一睁眼,竟见眉眼嘴角的细纹都被掩去,五官俱点了活泼明亮的颜色,像是年轻多岁,恍然间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那时卫家还是臣子,卫熙还年少。她涵养极好、八面玲珑,出身又高,堪称贵女的典范,次次宴会都是中心。而在一回赏花的小宴上,她遇到了角落里的李恪。
在周围花团锦簇的热闹中,她显出独树一帜的沉默,只是不停地喝茶,然后局促地抬头又低头。
卫熙认得她。李家原先是奴隶,后得卫氏扶持,在军中有了威望、成了良家,但在底蕴深厚的家族里,仍被视作破落户,常不被待见。
李恪是这样一个家中的庶女。她皮肤不白皙不细腻,身姿更不窈窕,让卫熙想到粗糙的铜碗。她身上的衣裙还是几年前的旧式样,在一众锦衣中显得很土气。
但卫熙突然对她有了一点兴趣。于是她挤开环绕她的人群,缓缓走到了李恪身前。众人的目光源源不断,追逐着卫熙的动向。
这个角落條而成了人群的中心,被目光照亮了。
卫熙俯视李恪,细瞧了一会,接着慢慢蹲下一截身,行了一个同辈的礼数。
李恪抬头,显然不知所措。
卫熙向她伸出手。李恪愣了一瞬,被引诱一般地、将自己的手覆上去。
卫熙稍微施力,示意她起身,同她并肩立在一起。然后引着她走向身旁围绕的人群,笑吟吟地说:“这是李娘子。”
宴上的姑娘琢磨着她的脸色,纷纷会意,争先向着李恪示好。
在这次宴会后,卫熙忙于学习各种技艺,很快把李恪抛之脑后。若不出意外,她们今生再不会遇见。
可意外出现了。一日她在屋子里歇息,听得侍女来通报:“李娘子来找您。”
卫熙不由困惑:“是李家的哪位姑娘呢?”
但还未等侍女回答,卫熙忽而在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进而愈来愈清晰。
那张面孔,同在门外默默等候的女子的脸,重合了。
卫熙真心实意地笑了,开始对李恪怀揣一种浓厚的兴趣。此后,她再没有忘过她,且常常邀她来家中作客。
李恪很听话,只与她交好。卫熙享受着这种情感,很依赖她,把那些不能同旁人讲的话全倾诉于她。
她捧着李恪的脸,贴得很近,披散的长发缠绕着她的手指。
“三娘,你以后长大,想当什么呢?”
她呼吸间的热气缭绕在李恪脸上。她闭了闭眼,从不敷衍卫熙的任何问题。
“我想当将军。边沙常有羌胡侵扰,听说残害了许多百姓,我想守护他们。”
“那很好啊。”卫熙细看她的表情,发现眉宇之间藏着郁色,问道,“你为何愁眉不展呢?”
“我当不了的。”李恪诚实地说,“父亲不会让我当的,我还有兄弟,怎么都轮不上我。”
卫熙闻言,蹙眉垂下头,苦思了一会。半晌后,她复抬眼,笑笑地看着李恪:“三娘,我有个主意。”
李恪征询地看她。
卫熙说:“若是你的父兄死绝了,是不是就轮到你了?”
李恪突然间心惊肉跳,心脏如小鼓。
她继续说:“对,只要他们死了就好了……而且,你的父亲若在死前留下一道让你接替位置的遗言,是不是就更稳妥?毕竟常言道‘在家从父’,你也只是遵从父令罢了。”
“可是,”李恪的心脏像要跳出来,“父亲绝不会说这种话。”
“那又有什么关系?”卫熙把耳贴到她的胸脯,听到她的胸腔震动,饶有兴致地笑起来,“他活着的时候说不出来……但死人可是什么话都能说。”
见没回应,她盯了一会李恪,又说道:“我说笑的。”
她们静默了一会。李恪突然开口问:“熙娘,你将来想当什么呢?”
卫熙偏过头,李恪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能听到声音。
“……我从来没想过。因为家中所有人都告诉我,我会被送进宫,做陛下的嫔妃。”
李恪是个很笨拙的姑娘,不擅长安慰和表达。她也不说话,任卫熙依偎在她怀里。
不多时,卫熙把头转回来。她仰起脸对李恪笑:“三娘,待我进宫当了娘娘,我会帮你的。”
“当妃子还不够。”她重重说,“我要当皇后、接着当太后。”
李恪对卫熙言听计从,任何主意都表示支持:“你肯定行的。”
卫熙笑出了声,眼和唇要融到一起。她去寻李恪的手,与她交握。
她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在卫熙的十六岁,她入宫的前一个月。
卫熙搂住她的脖子,突然问出了一个新鲜的、她们从来没讨论过的话题。
“三娘,你知道房事吗?”
李恪茫然地摇头。
卫熙却微笑起来:“……你肯定不知道。请来的嬷嬷才教了我,说这是我与陛下之后要做的事。”
她登时倾身,凑得更近,声音小得仿若一阵耳语。只有李恪的耳朵能听见。
“你想不想知道?”
李恪心一紧,浑身无所适从。她绞着手指,條而觉得熙娘的声音……充满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诱惑。她的笑容,亦诡秘而迷人。
她迟钝地点头。
卫熙心满意足地笑了,她说:“三娘,闭上眼。”
李恪乖巧照做,然后,感受到唇上忽而多了柔软的触感,几近让她失魂落魄。
卫熙隔着一张绸帕,亲吻了她的唇。
……
那些往事太遥远,像是隔了一辈子。
“母亲!……母亲!”
太后听到女儿呼唤,恍惚间回了神。
禧善柔声问道:“母亲觉得如何?”
太后瞧了几眼,拉着女儿的手,赞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巧呢!”
卫禧善心下一喜,借机犹豫开口:“母亲……我想求您一件事。”
太后温和地看她:“什么事呢?”
禧善说:“我想出宫去瞧瞧。”
话一出口,她就垂下头,不敢看母亲的反应,已经做好被拒的准备。
气氛静了一会,太后的声音却在头顶响起:“……也好。出去看看也好。”
禧善突然发觉,母亲的声音轻柔和缓,像隔了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