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什么不能怨的?潋夫人可厉害,耽于尘世,怎么都不肯回青山——若不是同族的气息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竟然死了!你这样又何必……”
又何必……生他下来。
白停住了。
他想到,姑姑曾说,不要怪罪你的母亲。她只是执念太深。
白并没有多么怨恨他。
好吧,也许还是有一点点。
他在懂得了些事理后,也想明白了,有这生恩就已经是值得感激的一件事了,至于养恩,不能强求。
妖生来薄情寡义。白很早就将涟夫人看做陌生妖了,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没有主动问过姑姑关于母亲的任何事。直到今天在如此偶然的情况下见到面,才知道涟夫人居然早就死了。
到如今,他只是有一些身为同族的恨铁不成钢。以及一点微不足道的困惑。
“何必?”潋夫人拢起烟眉,“我不该生你吗?我的孩子……四郎肯定乐意看见你的,你应当先去看看他……四郎、你可见着他在何处?四郎说要上京办事,怎么还不回来……”
“我怎么知道。你也该醒醒了!”白冷哼,“什么四郎,早就死了!我原先是没想过要找你,可没想到你在这儿竟过着几百年这样的日子,早知道我就早早找过来,把你的命魂送回青山……”
潋夫人听了便愣住了。少顷,盘旋在青砖底下的黑雾竟又有蔓延上来的趋势。她低头幽幽道:“是了。四郎已经死了……四郎……你这背信弃义之人……”
说来说去对方的想法根本没变,白简直要被气死。
一缕残魂的意识并不算多么清醒,白说那些话其实更多的还是心中有股怨气,一怨涟夫人自他降生就将他抛弃,二怨她身为一介潇洒傲气的大妖,居然落到了这步田地。
现在这股怨气疏解完了,看着浑浑噩噩的残魂,他又有些不忍。
怪不得姑姑先前怎么都不肯放他下山,不久前却突然松口。想来也是算到了这些事。
想到这里,白有点儿被算计的憋屈感。
他一挥手,才稍微聚起来一点的黑雾又被他打散。道士适时插话道:“唉,这些到底都是些往事,如今对错已难分辨,二位不如各自放下……潋夫人,贫道受人之托,有些事需要转告夫人。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女人端详着他。
“你又是什么人?”
老道长叹一声。“那元生,与贫道的父亲,乃是至交。贫道也由此知晓了一些事……想来,潋夫人应当是愿意赏个脸听一听的。”
此话一出,在一旁安静旁听的容芜都是一惊。
如果他们口中的那位元生,那位曾暂居在这座宅邸的书生,那也是几百年前的事儿了。
纵然这老先生的父亲活得再久,算下来,他也至少也得有两百余岁。
这——还算是人类吗?
潋夫人轻轻颔首,道:“既然是四郎友人之子……还请恕妾身许久未曾打理宅邸,恐没有什么好招待的。”
她抬手,素白的裙袂一扫,身影便逐渐消失。老道士抖了抖拂尘,对三人说道:“麻烦诸位在此地稍等片刻……御史大人,今日之后,澧县便不会出现鬼怪伤人之事了,还请放心。”
他也信步走进雾中。
余下三人,唯一还什么都不知道的阿满皱了皱眉,紧跟在自家公子身侧。虽然神色十分困惑,但也并未说什么——这位沉默寡言的侍卫,性格比他手中的刀还要沉闷三分。
容芜满心疑窦。
“刚刚那位是?”
白显然还有点郁闷。
“如你所见,”白指了指自己,“我们妖,虽不常见,也绝不少。”
“那她真是你的……”
“啊。这件事——单指生恩的话,那便是的。”
少年把手缩回袖子里,撇嘴。“我出生起便跟着姑姑。潋夫人的事儿,也是她同我说的,不过也只简单说了几句。甚至连她的音容笑貌我都一概不知,只知道她四百年前离开了青山,再也没有回来过——就连我,也是她在外头生下来的。
“我也是刚知道,她竟然已经死了。”
“听族人说,是为了一名人类,谁知道……哦对了,其实我本来可以早点来找你的,只不过姑姑让我这几日来,我就说奇怪呢。姑姑想必是早就料到了今日吧。”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淡淡的,不像是谈论亲生母亲,倒像是在称述一个故事。
“姑姑?”
“就是狐仙姑姑。族里的人不论辈分,都叫她姑姑。她是咱们狐族唯一的妖仙。顺便一提,下一个一定会是我哦。”
狐妖少年洋洋得意,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白补充道:“还有,虽然我不曾见过潋夫人,但她身上业障的气息很浅淡。那个什么县令家里死的人,跟她无关。”
妖物只要犯下了杀虐,就会沾染业障。就像人类杀生后身上会有血腥味一样,区别只是人类身上的腥味能洗掉,妖的业障洗不掉。只能随时间慢慢淡化,就算是有零星意识的魂魄也一样。
业障过多可是会被天道制裁的。
“所以,这鬼宅的怪事,作怪的,十有八九是你们人类——或者说,就是那个收了钱作法乱来的‘高人先生’。”
老道不消片刻就回来了,手里拿着只样式古旧的檀木盒子,将它递给白。
道,“潋夫人让贫道转交给这位狐妖阁下。”
盒子很是精巧,看不出里面能装些什么东西。白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收下了。老道又看向容芜二人,斟酌几秒,好像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一拱手,走了。
鬼宅一事……好像就这么解决了。
御史大人叹气,伸手接住跳上来的小狐狸,吩咐阿满:“差一人告诉知府那边,就说此事已解决,叫他将那祠堂拆了……告诉他,我这些事会进到圣上的耳朵里。”
“马车备好,把那陈庸抓来,准备回京城。”
阿满应了。
小狐狸在他手上寻了个舒服位置卧下,脑袋就搁在容芜虎口上,痒得容芜没忍住顺了下毛,又不自在地低咳一声。
“那我们这便……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