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宝儿对青青说道:“去把炉子里的火生一生,打点热水来。”
青青听话地去了。
钱宝儿也不开口劝陈红玉,只静静陪着她,让她哭个够。
夜似乎更加深沉了,陈红玉慢慢地也就停了下来,只小声地抽泣。
“姑娘,坐到床上去吧。”钱宝儿轻声道。
陈红玉也累了,点了点头。
钱宝儿架着她回到床上,又拿了两个枕头叠着,方让她靠下。
青青端了热水和毛巾来,钱宝儿将毛巾浸湿,又拧干,再细细给陈红玉擦拭面庞。
陈红玉看她一言不发,只小心照顾着自己,鼻头一阵酸,她主动开口道:“你就不问问我?”
钱宝儿又给她擦手,笑道:“问什么?”
“问我方才想要做什么。”
钱宝儿将毛巾放回了盆里:“姑娘要是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我问再多,也只是徒增烦恼。”
“你倒是想得清楚。”陈红玉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方才我是真的想死。”
“什么?”青青一惊,身子一动,盆里的水晃出来好大一片。
陈红玉继续笑着:“可是你瞧,我这样一个残废的人,我想去死都不能够,我连路都走不好,我还能做什么?”
“姑娘……”青青都快要哭出来了。
钱宝儿却问:“你为什么要去死?”
“为什么?”陈红玉轻笑,“难道我今天所遭受的这一切还不够吗?我知道你们都瞒着我,不让那些难听的话传到我的耳朵里。可现在我都知道了,我是个废人,又没了名声,我还活着做什么?给我爹爹丢人现眼吗?”
说到她的父亲,陈红玉的眼神愈发黯淡:“就连我爹,现在也巴不得我赶紧嫁了,甭管对方是人是鬼,只要有个男人肯要我,他都乐意。因为在他眼中,我现在就是个累赘。”
钱宝儿莫名:“这话又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陈红玉撇过脸:“不用传,只看我爹今天的样子,我就知道了。”
钱宝儿沉默,她自然是不敢替陈老爷打包票的,她也不清楚他们父女俩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可能令陈红玉生出想死的念头,恐怕也是灰心到极致了吧。
“姑娘就当真那么在乎别人的看法?”钱宝儿问。
陈红玉眼中蓄泪:“可我爹他并不是别人,他以前对我那么好,带我去县里看花灯,买糖人,我想要的,他就没有不依的。可如今……”
钱宝儿垂眼:“恕我说句不尊敬的话,老爷虽是姑娘的亲爹,可到底还是个男人。但凡男人,便不能对女子的处境感同身受。”
陈红玉怔住:“你这话什么意思?”
钱宝儿抬眼看她:“老爷不是女子,他永远不会懂姑娘你在害怕些什么,也不会明白你想要什么。即便你都说出了口,他也不会知道;便是知道,也只会说你是想多了。”
陈红玉依旧迷茫:“我还是不明白……”
钱宝儿笑笑:“我的来历都曾告诉给姑娘你知道,”她说着又看了眼青青,“这是个好孩子,我也不怕她晓得,我曾经是个戏子。”
青青果然瞪大了眼。
钱宝儿继续说道:“三教九流,戏子自然下等。可即便都是下等人,戏班子里的男人也从来不会因此就觉得我们女子不易,明明都是一样的人,他们下了台能去饮酒作乐,女人却只能在后面收拾行头,浆洗衣物。看客们轻薄我们,他们亦是如此。不为别的,只因他们是男人。”
说到此她顿了顿。明明以为都已是过去了的事情,可这个深夜却明明白白地提醒了她,过去的烙印永远都不会消失。
“现在你懂我的意思了吗?”钱宝儿握住了陈红玉的手,“因为我们是女子,女子是没有选择的余地的,我们的命运,从一开始就被掌握在了他们男子的手里。”
“可是,”陈红玉嗫嚅,“明明是冯家那些人……”
“你觉得是冯夫人和少奶奶她们想要害你是不是?”钱宝儿摇了摇头,“你若是真嫁给了她们来说亲的那个男人,你觉得,是谁获益最多?是少奶奶,还是冯夫人冯三少奶奶?抑或,是那个年近二十瞎了只眼娶不到媳妇的男子呢?”
陈红玉张了张嘴。这还要如何说呢?这也再明显不过了吧。
看她面露难过,钱宝儿亦不好受。她知道接下来的这些话会更令陈红玉伤心,可她也不得不说:“你再想想,今夜你为什么要寻死?你想死,不过就是为了全老爷的颜面,你觉得是你给他丢人了。可你又做错了什么呢?你不过就是从一场劫难里活了下来——这是福,不是错。老爷若是真心疼爱你,那么你的性命和他的面子,到底孰轻孰重?”
陈红玉怔怔掉下泪来。
青青却是大哭,她趴在床沿上抓了陈红玉的衣袖,说:“姑娘,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因为别人几句闲话就去寻死,太不值得了。”
她抹了把眼泪,哽咽道:“我莲花姐姐死了才多久,她爹娘不见一点伤心,拿着老爷赏的银子盖了新房,给表哥娶了媳妇。有一回我家去,甚至听见他们说莲花姐姐死得正好,帮了大忙,不然这娶媳妇的钱从哪里得来?”
陈红玉气得手抖,眼泪滚滚而下。
钱宝儿转过头去,生生逼回了眼泪。
“所以姑娘,你得活着。我知道这往后的日子可能不会太好过,可即便再难,你也得活下去。”钱宝儿替她擦拭了眼泪,“死当然容易,可活着,才有希望去改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