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回到北京,陈瑶已迫不及待通知卞雨佳不需要他们江湖救急了。这趟出差她最大收获就是全盘推翻《奥德赛-出生之旅》文件夹里的计划,现在,她可以完完全全自己把控全程了。
买了喜糖,在公司上下分发一遍,把电脑屏幕换成之前和春晖拍好的结婚照,于是,在外人眼里,她摇身从陈小姐变成了温太太。对她不办仪式的决定,同事们嘴上说遗憾,暗地里却为少了一桩麻烦而窃喜,毕竟节假日分出时间参加同事婚礼称不上美事一桩,送出的红包也不知以后有没有机会讨回来。春晖偶尔来接送一二,时不常在公司露面给她打打掩护,这个婚从表面上看至少毫无瑕疵。没过多久,陈瑶也堂而皇之地穿起了孕妇防护服,支使部门小朋友去文印室替自己跑腿,大家背后虽议论她奉子成婚,却也再无旁的说头。
五月初,陈瑶接到一个00852开头的电话,是锦爷,他专程到北京来看艺术家顾德新的展,他听任蕊说陈瑶热衷艺术,所以邀她同去。
陈瑶上次来798已是去年夏天和徐来一起时的事,这里充满了彼时回忆,她思潮涌动,很难集中注意力在这个被锦爷倍加赞赏的展上,脸上便带了郁郁之色。锦爷问缘由,她只道是春天杨絮飞舞搞得睁不开眼,又问她怎么不带墨镜,亦可防风防絮,陈瑶说自己喜欢背小包,余不下多余空间给墨镜。锦爷摇摇头:“你对自己太疏忽,北方太阳毒、风大,不带镜片总眯眼睛,容易长皱纹的。”
终于到了画廊门口,锦爷熟门熟路介绍:“这个画廊最早开在意大利,我跟他们的创始人很熟,有时间可以介绍你们认识,艺术家熟识的也不少,你有任何喜欢的作品和展尽管告诉我,让他们现场讲讲创作背景和思路都不成问题。”
陈瑶心想,喜欢喝牛奶,却也没必要认识产奶的奶牛。何况那些艺术评论家早就把艺术家所有心路历程、思想里的犄角旮旯都扫得一尘不漏,普通观者的提问要么就是陈词滥调、要么就是不中要害,要是真感兴趣还不如去读花了心思、下了功夫写的艺评,胡乱提问者大都是懒惰的阅读障碍者。至于画廊主,就像卖牛奶的超市店主,除非做藏家,否则认识他就更没有必要了。嘴上却附和:“好呀,太荣幸了。”
锦爷兴致勃勃道:“我最喜欢他们在圣·吉米纳诺的第一家画廊,法国的也不错,古巴和罗马的略逊色。”
陈瑶暗自叫苦,难道又是个热心业余看展讲解员。
这展厅内部空旷,架空的帽型屋顶距地面有两层楼之高,但丝毫不给人开阔之感,步入其中,陈瑶只觉萧杀之气扑面而来。
四壁高墙上用红色宋体文密密麻麻印着标语样文字,重复着一句话:“我们杀过人我们杀过男人我们杀过女人我们杀过老人我们杀过孩子我们吃过人我们吃过人心我们吃过人脑我们打过人我们打瞎过人眼我们打烂过人脸。”
展厅中央一个巨大的水泥方块上对刻着一行字:“我们能上天堂”。
不知怎么,陈瑶倏忽忆起十年前堕掉的那个孩子,一时间,心头发闷、胸口直堵,只觉得一阵气短心慌,忙不迭逃出展厅。
锦爷看她不对,跟出来问:“不舒服吗?”
陈瑶不便细说,只推说不喜欢高度意识形态化的艺术作品。
锦爷自责:“我也是的,没先搞清楚你的喜好,怪我怪我!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喝点东西。”
二人就近择了一家咖啡馆,锦爷想当然问她要什么口味的咖啡,她说自己喝果汁,不喜咖啡和茶。
锦爷就语带深意地:“你好自律哦,一切上瘾的东西都不碰吗?”
这家店陈瑶以前同徐来来过,心里密匝匝缠得都是那个人,她想说我对一个男人上了瘾,但又觉得不合适,便说:“我对肉上瘾。”
锦爷会错了意,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陈瑶忙解释:“我是说我爱吃肉,从小到大,家里人都说我是食肉动物。”
锦爷笑:“肉是个好东西,世间没有人不嗜肉的,有个国王说他最爱做的三样事,一是吃肉、二是骑肉、三是把肉放在肉里。”
陈瑶好奇道:“二和三有区别吗?”
锦爷哈哈大笑,引得众人侧目,他却不管,还隔着桌子伸出略短的食指弯成勾,探身刮了下毫无防备的陈瑶的鼻子,道:“坏女孩儿,二是骑马。”
陈瑶不由得羞红了脸,赶紧转移话题:“这话也不尽然,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人发现可以通过自律获得更大的快乐,所以食素、禁欲的人比例在逐步加大,我觉得这是人类文明演进的体现。”
锦爷大摇其头:“这话我一万个不赞同哦,不过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罢了,黑暗的中世纪禁欲最甚,结果紧跟着就是爆发式的文艺复兴,现在的人自由自在久了,腻了,就换种生活方式,其实并没有更高级。”
见陈瑶沉吟不语,他接着道:“今天这个艺术家早先有个作品,我是从那个作品开始注意他的,很有点意思。那段时间里,他每隔一阵子就去买一块肉,切成小块不停地捏,直到把肉捏成肉干为止,然后他就再去买一块肉回来,再捏成肉干,如此不停重复这个行为,整整持续了4年。”
陈瑶听得全神贯注,她喃喃道:“这个作品比咱们刚看的那个好,这个引申的含义更广,而且把时间因素加诸在艺术家身上,他的沉淀会不由自主地厚起来。”
锦爷嘴角上扬:“我当时没想这么多,只是想,一块新鲜的肉不停被玩弄、被揉捏,最后变成一块肉干,其实很像每个人的一生,我希望自己别被生活揉搓成肉干,也希望能碰到不会被揉成肉干的人。”他笑眯眯地看着陈瑶,“我觉得你有潜质呦。”
陈瑶无意跟他进行任何暧昧试探,板下面孔就事论事:“只有你有那个条件,我可没有。况且,哪怕你不被生活揉捏,只要你是社会的组成部分,就免不了揉捏别人,不是被虐就是施虐,终归无法逃避。”
锦爷说:“但是大多数人还是会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所以从小长辈便教育我们要力争上游。”
陈瑶嘻嘻笑着举起果汁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锦爷哈哈笑她:“靓女不用好好学习也能天天向上。”
陈瑶正色道:“不聪明的靓女可以一试,我自认为还是可以靠脑子谋生的。”
锦爷摇摇头:“一个真正聪明的人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无论脑子还是别的,所以一个真正聪明的漂亮女人也会充分利用自己的美貌,这和用脑子并不矛盾。”
陈瑶半开玩笑半认真道:“真正聪明的人多半会放弃品味,所以我还是避免做个真正的聪明人吧。”
锦爷哈哈大笑:“有意思!有意思!”
他执意送她回家,陈瑶本来一路都在担心这小老儿会不会做出什么不当之举,直到下车,她才终于松了口气。他却突然从车窗变魔术似的拿出一个礼品袋,说是感谢她陪他看展的小礼物,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就送个日常能用的小玩意儿吧。
陈瑶心里一惊,肖建国之后就没有男人用钱或者礼物砸过她,不由得顽皮心起,想看看自己值多少?就从那印着PAT开头两个英文单词的黑色礼品袋里掏出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可惜包得太精致仔细,陈瑶一旦拆开势必代表自己打算收下,自尊瞬间压倒好奇,她把盒子放回去,把那袋子隔着车窗推还回去,说:“无功不受禄。谢谢锦爷,好意我心领啦!”就慌忙跑回小区。
她心砰砰直跳,异常紧张,就像中学时第一次遇到露阴癖。她慌慌张张逃也似的往家奔,本来还想回去上网查查那是个什么品牌,有可能是什么物件,结果还没等进门,就把那行字母忘得干干净净、无迹可寻。
不一会儿,任蕊的电话就追了来:“锦爷约你了吗?怎么样?赶紧汇报汇报。”
陈瑶如实汇报:“就是一起看了展览、喝了点东西,他要送我礼物,但我没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