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已近三年,留京同学们的聚会并不少,但陈瑶却很少参加,许是觉得自己混得还说的过去,许是终于淡忘了不快的回忆。元旦期间,陈瑶第一次参加了同学会。
那天下着鹅毛大雪,天阴沉的就像三年前考研时一样。陈瑶窝在温暖的出租车后座,听司机得吧得瞎贫,从伊拉克问题白话到车臣武装力量又跳到巴厘岛爆炸……一言以蔽之:“天下不太平,还是中国好!”
陈瑶心静如水,有种平安祥和的舒适感。
聚餐地点在学校附近。车从北三环一路开过,沿途那些故地,每一处都能勾起无限回忆:大二时打过工的国展、通往红京鱼的西坝河、偶尔去买盗版光盘的和平东桥、卞雨佳家附近的安贞桥、离宜家不远的马甸桥、大学时总在此转车去孟波家的北太平庄……不知不觉中,她像老年人一样怀起旧来。
刚进餐厅,便听的有人叫:“陈瑶,这儿!”
是刘洋,她比以前胖了些,头发剪更短。她俩在□□上一直联系,偶尔会一起看电影,所以陈瑶知道刘洋第二年如愿考上了P大中文,一晃已是研二,刘洋还交了个韩国女友。是的,她发现自己喜欢女生。
陈瑶刚落座没多久,一股冷风卷着雪花吹进来,进门的是孟波。大伙儿都有些惊讶,毕竟当年连毕业吃散伙饭他也没参加。
陈瑶脸上有些发烧,不知是因为内外温差所致,还是因为看到前男友。
班长余明毕业后去了国有银行,原先他就有些少年老成,现如今更是有了国企干部的派头。他热络地上前迎着孟波,仿佛当年私交多好似的,把他引到男生那桌。
陈瑶和孟波分手的事除卞雨佳外,她只跟刘洋和苏欢欢略提起过,原因也推说是由于异地阻隔,从眼下光景看,大家应是都知道了。
饭桌上男生们三分之一时间用于怀旧、三分之一用于吹牛、剩下三分之一看彼此有无机会进行利益互换;女生们对话内容也是明显的三段式,三分之一话当年、三分之一讲办公室政治、其余时间分享情感八卦,尤其是没到场同学的八卦。
陈瑶没参加过此类聚会,此时立即明白了自己的事是怎么传出去的。
她听女生们眉飞色舞编排没到场的苏欢欢怎么当了公司老总的外室,又如何被对方妻子发现,闹得鸡飞狗跳,后来不得不换了工作,洗心革面和一个师兄同居,据说已快修成正果,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
至于吴旭,工作后倒是拿出了当年背语录、搞学生工作那种迅猛劲头,据说现在被单位外派,等回来就会升成副处级。那个给大家详尽汇报吴旭近况的女同学带着不加掩饰的浓重醋意总结道:“算是咱们这波同学里升得最快的。”
这时男生那边一个平时就嘴碎的插道:“大姐,您真是too young too naive,你以为吴旭是因为工作努力一飞冲天的啊?那咱们早就该上月球了!人家是因为肯下本。”
女生们个个好奇不已,怎么个下本法?
那男生故作神秘地暗示道:“要是我也有个单身离异大龄女领导,我也照他那么下本。”
女生们一边发出惊叹一边哄他,说就算他肯给,人家还不肯要呢。大家嘻嘻哈哈作一团。
陈瑶原以为三年时间也许会改变些什么,现在她已后悔来参加这个聚会。都说时间会让人成熟,她对此持怀疑态度,又想,也许是自己对成熟的定义与众不同罢了。
她时不时朝孟波那边瞄一眼,可巧对方座椅背对她,于是连个照面也不曾打过。此时她再看过去,他恰好也转过头来,二人相视尴尬一笑。
她下定决心打算离开,孟波却突然拿起外套跟众人告辞。陈瑶悬了一席的心终于落下,可也怕如果此时走,大家或许会觉得他们是约好的吧。
她又熬了十分钟,正想着这时应该不会引起怀疑了,突然听到短信提示,“你走吗?我在外面。”是孟波。
心里一颤,她平静起身告别,走出餐厅。
雪停了,孟波站在马路对面一棵落满积雪的树下。要不是向她挥了挥手,他看起来就像一幅永不会变的画面。突然间,她很想像以前那样向他跑过去,然后他就会给自己一个大大的拥抱。
但她也只是冲他挥挥手。
都说婚姻有“七年之痒”,那应该指的是平缓无恙的感情生活。陈瑶和孟波这样千疮百孔的关系六年都没熬到,就碎落一地无法收拾了。
孟波跑过来,和她并肩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和别人在一起总是由陈瑶打破冷场,只有和孟波,先开口的总是他。
“这帮傻逼还是这操性。”孟波一开口,陈瑶就笑了,然后突然鼻子酸起来,不知怎么,她哭了,热腾腾的泪水还未流出眼眶便冷下来。
孟波没有看到,他不敢看陈瑶:“我今天来其实就是想看看你。春节Suede来北京开演唱会,你去吗?”
陈瑶说春节自己要回家。
他还是不看陈瑶,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签到J银香港了,我知道,你已经知道我和嘉韵的事了,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咱俩即便在一起,你会永远介意我和卞雨佳的事儿。一时冲动,但结果却不可逆,take the consequence,没办法……后来,我渐渐明白你在北京有多孤单,我在纽约也一样。”他停了一下,深深叹了口气 “原来以为,人是因为没长大才会身不由己,没想到,会一直这样。”
陈瑶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流泪的,只知道泪迹被风吹干,脸比心疼。
于是像对亲人一般,问起那个名叫嘉韵女孩的事。孟波也像对亲人一样缓缓道来,他们的相识、相知、相伴、相恋。他还拿出手机里录的一段视频给陈瑶看,是两人第一次过夜前,孟波躺在床上,拍从卫生间洗漱出来的女孩,一个长头发脸圆圆的甜美姑娘,有着广东人
特有的大眼睛和高颧骨,嘴唇厚厚笑起来很阳光。害羞地用毛巾遮遮上面又遮遮下面。
陈瑶视线又模糊了,她对孟波说:“你好歹尊重下人家,这样的视频以后不能给我看。”
孟波说:“你又不是别人。”
陈瑶掩饰着哽咽:“我也不行,要是她知道会不高兴的。”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新街口。夜已深,店铺都关了,却有一个滑滑板的少年在冻了冰的路面上滑过,肩上扛着外放录音机,音乐随他划过空旷的街:“
My breaking heart and I agree我破碎的心与我知道
That you and I could never be你我已无以为继
So with my best
My very best
I set you free
所以请带着我最好的祝愿,远走高飞,我给你自由
……
And most of all
When snowflakes fall
I wish you love
我心更愿,当雪花飘零,你能找到挚爱”
滑板少年的背影像极了大学时代的孟波,路面太滑,他数次摔倒,却不气馁,每次都顽强地站上滑板接着前行,直至消失在夜幕里。
雪又下起来。
孟波跟陈瑶回了家。
躺在床上,两人和衣而睡,一夜未眠。看着天从一望无际的黑色,渐渐变成蓝紫、而后是粉红、最后变成沉沉的橙黄色。
这是陈瑶第一次体会到绝望、万念俱灰。
那晚,谁也没有欲望,只是静静躺着,直至天明。
春节期间,陈瑶正式对谢晓岚宣布已和孟波分手的事。谢晓岚非常生气,她气的不是分手本身,而是心疼女儿浪费了整整七年时间。
“陈瑶,年轻人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知道时间的宝贵,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就知道‘寸金难买寸光阴’的含义了。”谢晓岚每次对陈瑶生气时都会连名带姓叫她,“这七年你要是不在谈恋爱上花这么多时间能干成多少事儿啊?!估计这会儿可以读博了吧?”
谢晓岚和陈景仁对女儿的学历有执念。也难怪父母有如此预期,陈瑶在学业方面从小没让大人操心过,不仅是别人家的孩子,还是神童级别,因为她学得过于轻松,成绩来的太容易,不管是征文比赛还是数学竞赛,就没有不摘金夺银的时候。眼看着女儿一路高开低走,谢晓岚难免有“伤仲永”的痛楚,而最显而易见的罪魁祸首就是恋爱,还是一场失败的恋爱。
知识分子家庭对于孩子教育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规划清晰,步步为营,相信父母的成熟经验,讲求效率,避免不必要的弯路;另一种是民主、自由、宽松、让孩子自己探索世界,通过试错、纠错,最终形成自己的世界观,找到自己的一片天地。
这两种方式各有利弊,但只要始终贯彻,一般也会什么树结什么果。最怕的是游移型父母,或是之前越俎代庖替孩子大包大揽,突然就要求孩子有独立思考、独自生活的能力;或是像陈瑶父母这样长期散养,鼓励女儿追求天性自由,内心深处的真切希望却仍是期盼孩子不要走弯路,不要浪费时间、对结果要求远大于过程的。
陈瑶和母亲大部分时间都很融洽,她觉得谢晓岚是个智慧的母亲。但自从离开家,眼界开阔后,她也愈来愈能看清父母的局限性。
比如,他们唯一的成功经验是在既定体系内当好学生、好员工积累而来的,但是对于此外的活儿法他们要么一无所知,要么就是抱有偏见,觉得不是正路,风险过大,而对于所谓的正路通向何方,他们却并没有长远的目光去看透、过硬的能力去把握。
但是,所谓血亲,就是不管双方行走的起点、方向、速度多么不同,总是无法彻底割断和舍弃对方的,更何况,陈瑶欣赏并感激母亲。每人身上都有生长所处时代背景的烙印,母亲比大部分同龄人优秀,她已尽其所能为陈瑶提供了善良、正直、积极、多思的楷模,以及一个充满爱意和理解的原生家庭。
陈瑶虽反感母亲的苛责,但她知道怎么应对:“我也特别后悔,但世上也没卖后悔药的,今年我打算去读个在职研,估计以后工作上也用的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