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安慰着孟波,心里冰冷冷,却想发笑。觉得自己有些像那个在公车站滑倒的人。
寒假回家,陈瑶假装舍不得离开父母,对留京有所动摇,参加了几场面试。果不出谢晓岚所料,女儿在家乡这边依然鹤立鸡群,是多家大机构眼中的香饽饽。陈瑶既有了托底的去处,便放低预期,人也放松下来。三月回学校,考研成绩出来,337分,刚过线,陈瑶心知这个分数距离自己报考学校要求的分数线还差一截,如果接受调剂,分到外地或不好的专业,那么等到毕业分配,只怕这居炉炭上的日子还要再熬上一遭,就真动心起念干脆回老家算了。
她把这个想法第一时间告诉了孟波,将这当作向他告别的第一步。孟波只劝她不要气馁,再考一年,或者也像他一样出国。
出国似乎是适合陈瑶的选择,她英文很好,但至于选什么专业,她却一直犹豫不决,当时选择经济,完全是听家人意见,而自己对这个专业的认识只是个巨型方块,既乏味又难以理解。如果出国还读这个,不仅要接着花父母的钱,自己也没信心读好,但是换自己喜欢又没有“钱途”的专业,一方面父母不会支持,一方面她也不敢冒险。
自从到北京,陈瑶觉得这些北京孩子综合素质确实高于外地在中学时把全部时间用于应试学习的同学,早在大学前,音乐、艺术、运动、文史哲、时政经济多半都已有所涉猎,有的还堪称精通,所以他们或多或少都带着优越感,不仅仅是因为地域上的差异,主要还是自觉见多识广、思想深刻,但他们在见识和观点上能有所长却离不开命运赋予的天然优势,他们父母多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优秀人才,子女在基因和家庭上就占了先机,更不用说,北京“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国际化大都市”的叫法可不是浪得虚名,这些孩子自然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可这样也导致了他们的局限性,那就是对舶来品的路径依赖和盲目崇拜,无论物质还是思想。
例如,陈瑶是被香港电影喂大的,这不妨碍她喜欢欧美电影,只是从文化亲近性而言,她更容易接受和理解黄霑,而不是Elton John,她喜欢Peter Jackson的才华横溢,更痴迷于徐克的东方美学,她极爱Bob Dylan,可也不觉得罗大佑比他差,但她的北京同学则根本觉得港台文化与欧美相较都是不入流的货色,拿孟波对王菲的态度来说,他对本土化整体抱有偏见,陈瑶则觉得他只是不明就里、不分青红皂白地崇洋媚外,王菲最好的专辑分明是跟窦唯和张亚东合作的《浮躁》。
陈瑶喜欢有独立思考的男孩,她觉得孟波是,只在执着于出国这一件事上除外。
在这个年纪,陈瑶跟大多数人一样,不确定自己喜欢什么,只知道自己不喜欢什么,随大流出国算一件她不喜欢的事,可随大流考研、找工作、留京呢?她却也没细想过。
她不耐烦地拒绝了孟波的提议,说回家也没什么不好。边工作边进修也不是不能,她已经厌倦了所谓时间窗口、唯一机会的说法,她对孟波说:“让别人努力总是很容易的,我尽力了!”
孟波极尽沮丧,陈瑶想,自己离他理想中的女友配置又远了一步吧。
一周后,孟波非常严肃地找到陈瑶。他本想找个僻静的地方跟陈瑶说话,但是又急于把礼物呈现给对方,就拉着陈瑶来到女生楼后无人的车棚里。他手里拿着一个封口的牛皮纸袋,上面印着他由于紧张出汗而浸出的手印,他把纸袋翻过来、正面朝上放在陈瑶手上。只见像不新鲜的血迹般暗红色两个大字赫然印在上面:“档案”,陈瑶不解其意,以为有玄机在内,想把袋子拆开来瞧瞧,孟波却说:“不能打开,这里面是我的档案。”陈瑶狐疑:“你从哪儿弄出来,拿它干嘛?”孟波一副破釜沉舟的决绝表情:“我不走了,我跟你回西安。”陈瑶:“去,你胡说什么呢?”见陈瑶不信,孟波再次重复了自己的决心。陈瑶心里大动,她没爱错人,这些年也没白费,他们之间总算是真挚美好的。
她拿起孟波的手,把脸贴在他的掌心,轻轻摩挲,很久以来,孟波既担心女友飘忽不定的状态,又恨自己软弱无能,他本是那种有气必出、有话必吐的直性子,但被活活困在无形的笼子里,早已憋屈得忍无可忍,此时看到自己痛下决心终于可以打破牢笼,心里真是说不出的畅快淋漓。
一旦独自冷静下来,陈瑶越想越觉得不妥。她脑里 “贫贱夫妻百事哀”这七个字久久萦绕、挥之不去。当然,即便孟波跟她回去,也绝到不了那个地步,但是生活和他原本的预期依然会千差万别,万一,有任何不顺心,无论事业还是生活,单是他日常所需的演唱会、展览,西安和北京就没法比,更遑论别的机会,那时,即便他不怪她,也会为少时的冒失后悔,而自己就是让他做出冲动决定的罪魁祸首。她自己都不敢冒险,又怎敢让别人为自己冒险,还没到那步田地,陈瑶就已在惊恐的想象中涌出了内疚、自责和痛苦来,她像吉普赛女人在水晶球里看到未来一样预见到这个决定必然导致的失败,于是咬牙做了决定。
她找到孟波,对他说恋爱不应为了在一起而在一起,应该是让彼此都变得越来越好才对,所以绝不能就着俩人的下限,应该是跟着上限走,所以孟波还是踏踏实实去美国,而她也会把目前这个关隘先过了,再从容地提升自己,为下一步做准备,到时或考研或出国都是可以的。
孟波听了这话也似如释重负一般,暗自佩服女友理智。壮士断腕只是一忍之痛、一时之快,但他跟陈瑶回家却只是一时之快,绝非一忍之痛。
放过自己和孟波后的陈瑶彻底轻松起来,她经常去卞雨佳家住。卞雨佳母亲去坦桑尼亚陪她父亲几个月,反正卞雨佳签了一家银行,工作大事已尘埃落定。据说面试者见到她的神情和见到肉骨头的狗一模一样,她学得惟妙惟肖,陈瑶被逗得乐不可支。有时她俩和孟波会一起找徐顺沙拉玩,和没有道德感的朋友相处总是最舒服自在。
陈瑶已经可以自然地谈起徐来了,她到底还是记挂他,不知道他现下如何。沙拉说,难怪徐来跟那洗头小妹黏黏糊糊、纠缠不清,谁也舍不得放弃一个真爱自己的人吧。
陈瑶奇怪这短短数月间发生了什么,竟让沙拉对那个女孩态度改变如此之大。沙拉叹道:“那个女孩主动离开他了。”陈瑶问:“怎么会?那你说真爱又是什么意思?”沙拉说:“真爱就是你会为了对方好而做出牺牲,甚至是抑制爱本身。”陈瑶让她说详细些。
原来徐妈妈见儿子这边油盐不进,就去找那个姑娘了,老人家怕对方是那种混社会的妖精角色,还叫了前夫,大儿子一起助阵,沙拉因为好奇也以徐顺女友的身份前去观战。
“她看上去年龄很小又清纯,虽然气质有点土,但长得挺好看,和你还有点儿像,一点看不出是做那种工作的,见到我们一下子去了四个人,吓坏了,还以为我们会打她呢。徐来妈妈说了很多自己一个人抚养孩子的不容易,说徐来怎么优秀,以后的前途多么光明blablabla,她让那个女孩想想如果徐来跟她一直走下去会怎么样,他的同学、朋友、以后的同事,都会怎么看待他,那个女孩对他妈妈这样赤裸裸的侮辱歧视居然没有翻脸,老老实实坐着听,我和徐顺都听不下去了,徐顺跑出去抽烟,我也尴尬,就跑到一边偷听。”但是后来听得并不真切,她只大致听到,徐妈妈说什么人老珠黄,不能年轻一辈子,子女被嫌弃之类的话,女孩全程很少说话,即便说了,声音也极低,离得远了完全听不清。
这事儿过后没多久,那个女孩就自己离开了。沙拉沉浸在被爱情感动的情绪中不无感动地分析着:“她一定是像玛格丽特离开阿尔芒那样离开徐来了。”
陈瑶百感交集:“那徐来呢?”“那是春节期间的事儿了,他跑到那个女孩儿老家去找过,但是她显然没说真话,他没找到她。那段时间徐顺说他的感觉怕不是抑郁症吧,不过最近好像正常些了。”陈瑶突然想到一件事:“你知道他考研考得怎么样吗?”沙拉一皱眉,毫不在意地说:“听说考得很好,他妈可高兴了,觉得都是自己赶走妖女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