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瑶讨厌冬天,在冬天,人身体僵硬、思维凝滞、灵魂也会枯萎,自然界也一样:草木凋零、昆虫蛰伏、动物倦眠,连古人都说要“秋收冬藏”,但偏偏有很多重要的事要放在冬天做,比如考研,而且还是最冷的腊月里。就像决策人嫌寒窗苦读的学子们受罪还不够似的,非要再给他们加一点码,看看谁才是那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可造之才。
这个冬天比往年都冷,还下了场十年九不遇的大雪,晚上下雪还好,好歹能让世界保持一段纯净的样子,白天就不同了,一面下着,一面就被人的印迹损毁得脏污狼藉一片。终于在一个这样地上满覆泥污、空中密啸寒风的早上,陈瑶踏进了人生中第二个重要考场。
她高考也没这么紧张过,因为那时的她自信且准备充分,但这次不同,这是一根现抓的救命稻草。
中午她从考场出来时,天更阴沉了,她走在早被前人践踏的泥泞不堪的道路上,避开台上雪白的□□。政治考砸了,这是她从小就不擅长的科目,所以并不意外,中午休息时间并不长,孟波在边上的小馆子买好热腾腾的牛肉面等她,铺子里都是来考试的学生,有的在兴高采烈地对题,有的拿出下午要考的英语临阵磨枪,她毫无胃口,喝上几口汤,只是想让自己暖和起来。
孟波只道这考试并不是至关重要的大事,还在跟陈瑶憧憬他到美国后的打算,计划安排陈瑶夏天陪他一起去纽约玩一圈,然后再回来工作,他说:“反正公司都是自己人开的,多请两天假也无所谓。”陈瑶几次三番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终于挨到下午英语开考。
好在考研比高考少一天,再多一天陈瑶就撑不住了,她发烧了。考专业课那个下午就烧起来,好在并无大碍,但是回宿舍后温度却突然升高。孟波急得热锅上蚂蚁似的,却也没奈何,只能托付任蕊和刘洋多加照顾。这天除了谢晓岚打来电话问询情况,王欣也急着知道结果,电话里一发现陈瑶不对劲儿,忙赶到学校把她接回自己家休养。
陈瑶浑身发冷,缩在副驾驶座上,一个劲儿感谢王欣冒着雪天路滑来接她,王欣把暖气开到最大,车窗上很快起了一层雾,陈瑶觉得身体表面已经暖过来了,但内里依然冰冷冷像包着块冻硬的铁芯。
虽然只是一副铁皮和薄薄几扇玻璃,但已足够把车内外划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正是下班时分,路人都缩手缩脚尽量把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包裹起来,骑车的人更不容易,公车站前一个骑行的人滑了个大跟头,连人带车溜出去好远,旁边等公车的人还没反应,他自己倒笑了起来,就像看别人摔跤一样,想必是摔的不重。
陈瑶望向车外,想起一幅描绘巴黎街头的画,灰仆仆的天,蓝灰色的画面,人人都打着伞,空中却没有雨。
王欣突然道:“你没跟孟波说你工作的事儿?”陈瑶一边摇头一边说是还没有。王欣奇怪她的做法,她说这不是孟波的错,而且如果孟波冲动之下真做了过激的事,把父母得罪了,他出国的钱谁出。王欣听罢,啊的一声说:“糟啦!我办错事了!”陈瑶好奇,王欣道:“刚才我在学校碰到孟波,忍不住数落了他几句,这下可穿帮了。”陈瑶一愣,顿时联想到一系列坏事的发生,立即借了王欣手机给孟波拨过去,那边只是占线,她再打,还是占线,一层层冷汗登时从她身上渗出,只怕孟波又要捅篓子。
她突然想到许是孟波不知道这是王欣手机号,立即给他发短信:“我是陈瑶,别做傻事,速回电!”。
但是孟波一直没回电话,精疲力尽的她在王欣家吃过退烧药,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她走在西单西北角,那个水晶宫一样充满当代艺术设计感的大楼里,是自己的同学们,卞雨佳、任蕊、刘洋、苏欢欢、甚至还有李敏娟和卫兰,她们都穿着职业装,优雅知性又自信,孟波也在其中,他西服革履、挺拔娴熟,他们在忙忙碌碌,他们在工作,他们已经有工作了。陈瑶也想进去,置身他们其中,但是走了一圈又一圈,却找不到门,玻璃是封死的,她觉得喘不过气,就像身处真空一样,她知道只有那栋大楼里才有氧气,外面是没有的。
西单的大十字路口上漂浮着小船,道路不知何时变成河道,像自己在画册里看到的湄公河,潮湿、闷热,一艘小船划近,上面是爸爸妈妈还有爷爷,又一艘,里面是董萍和孟波的妈妈,一艘艘小船划过身畔,有的有人,有的是空船。她看到徐来和一个水妖同在一艘船里,水妖用苔绿色湿哒哒又浓密的头发盖着身体,露出一张眼熟的苍白小脸,她觉得水妖时刻有可能把徐来推下船去,于是大声叫喊想提醒他小心,可却发不出声音。水里远远飘来一个人,近看面孔,那人却是徐来,船上的徐来看着她,面无表情,水里的徐来却冲她微笑。她无论如何也要进入那个大楼里,那里是安全的。昏暗混沌中,她不知怎么就进去了,但是那里一个人也没有,这里不再是办公楼,而是一栋破旧的教学楼,有人从楼上向她所在的天井扔下东西,她冲过去抱住,是个装着泡在福尔马林里胚胎的棕色大玻璃药瓶。
陈瑶猛地坐起身,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时何地。是场噩梦。客房墙上钟表显示现在才凌晨4点,不知道晚上孟波有没有跟自己联系过。她拿起床头柜上的呼机,依然没有任何孟波的消息。
在王欣家休息了两天,她很快好起来,王欣说好的这么快应该不是什么细菌病毒感染,估计就是给累的,人一般弦绷得太紧,一旦松下来,很容易大病一场。孟波一直没跟她联系,以陈瑶对他的了解,她只怕孟波会把董萍宰了。孟波的感性冲动有时会给人带来惊喜,但更多时候只会引起麻烦。陈瑶就这么在胡思乱想中度日如年。
等她总算见到并没有双手染血的孟波,已是三天后。他看起来和爷爷去世后的样子别无二致,垂头丧气、憔悴不堪。还没等陈瑶发问,他就说了从王欣那里得知真相后发生的事。他并没有立即冲动地去母亲那里揭露父亲的绯闻。而是花了许多功夫求证,他先找董萍,又找父亲,但由于父亲出国公干,俩人第二天下午才联系上。
董萍的说辞是金润想打包把自己卖出去,在此之前想拉几笔大单提高公司估值,所以就借口能帮陈瑶解决户口来稳住董萍,目前合同不但签了,甚至已经执行有一段时间,对方言而无信,董萍再气急败坏也只无可奈何。
孟波气不过,也不太相信董萍的一面之辞,又去诘问父亲,谁知父亲也有苦难言。
董萍一直希望孟波父母能离婚,她才有机会,但是孟波父亲始终有顾虑,所以也许事实真的如她所说,也有可能是她得知孟波以此威胁父亲时,就想借此搞黄陈瑶的事,激怒孟波为报复父亲而把一切告诉母亲,逼得孟父不得不离婚,所以她才会主动请缨来解决陈瑶的工作,但自打一开始,她就没安好心,不但不帮忙,反而还想让陈瑶对考研也懈怠下来。真相现在已无从知晓,现下里,孟波父亲也很为难,他虽然怙惙董萍耍手腕,但两人除了情人关系,其实还有千丝万缕商业往来,说句不好听的,孟波出国的钱多半都要从她那里出,所以父亲也不能因此就跟董萍彻底闹翻,且现在动手帮陈瑶为时已晚,他父亲也是左右为难。孟波听了父亲如此推心置腹的分析表白,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恨自己幼稚无知,恨成人世界的复杂诡谲。
陈瑶看着孟波急赤白脸解释事情来龙去脉的样子,心里漾出缕缕苦涩,孟波说的对,自己远比他像官宦人家出来的孩子,有颗玲珑七窍心,洞察世情眼,能轻易看破拙劣的谎言、看穿阴鸷的人心。这些充满漏洞的鬼话,孟波居然也信了。董萍自然是信口雌黄,而孟父从头到尾也是同谋,自打孟波敢于给父亲打电话威胁,这个围猎程序业已启动。董萍如果只是希望孟波父母离婚,自己上门挑破就好了,何至于兜这么大圈子,费这许多周折。也许,也许孟波也是能参到一二的吧,但这只是也许,更何况,参到是一码事,愿不愿意相信就是另一码事了。
以陈瑶对孟波的了解,以往的他势必会鱼死网破,只是,如今他却貌似严谨地处处求证,不知是给对方一个机会,还是给自己一个台阶。她最爱的那个大男孩,其实终有一日,也会长大成人的。
陈瑶却觉得这样最好,错全出在一个外人身上,自己人都毫发无损,孟波家还是父慈子孝,自己和他家也没结下什么深仇大怨,大家还有余地。转了一圈,除了空欢喜、假希望,她貌似也并无损失,对方还欠下自己一个天知道何时能还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