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的老莫设在北京展览馆西侧,门脸并不起眼,就跟它所在的苏式建筑一样,外面不甚张扬,但自其有雄伟深沉的气质,五十年代北京起了一批这样的建筑,多在长安街沿线上:军事博物馆、北京电报大楼、北京饭店……外观一看便知,很好识别,中间高两边低,左右呈中轴对称,两侧回廊宽缓伸展开来,平面规规矩矩,建筑整体方方正正、谈不上富丽堂皇,却胜在气势磅礴,北京人原来喜欢叫这种建筑“蛋糕盒子”,北展是离陈瑶学校最近的一个“蛋糕盒子”。
这里天花板特别高,给人即开阔空旷,又孤立无助的感觉,总之就是永远也够不到。陈瑶坐在红丝绒椅子上,被亮闪闪的水晶灯晃地恍恍惚惚,她不喜欢吃西餐,肉汤搞得酸酸甜甜一看就不是富庶之地的餐饮习惯,这会儿她只能掰了面包一点点蘸着罗宋汤往嘴里送。孟波倒很得意,他喋喋不休地描述从前这里餐具都是银质的,锃亮刻着卷草纹饰的银盘子,银叉子,后来老有人偷才换成瓷的了。他上次就跟陈瑶说起过,但他早已忘了,这让陈瑶想起叔伯辈那些回忆自己光辉岁月的人,滑稽又可悲。
在地质礼堂看《喜剧之王》时,陈瑶看到尹天仇和柳飘飘那段对话,“看,前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也不是啊,天亮之后便会很美的。”她心里酸楚,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熬过眼前漆黑一片迎来曙光,而后她跟张柏芝一起随着周星驰说出:“我养你”便开始流眼泪,那段背景音乐是日剧《悠长假期》里的,之前看《悠长假期》时,她因为孟波和男主木村拓哉有几分相似,也在哭。想想中学时代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日子,只要想开心,看周星驰准没错,不知曾几何时,周星驰的电影已成了陈瑶的催泪神器,从《大话西游》到《喜剧之王》。孟波却没注意到,他聚精会神看着尹天仇那挂长长的鼻涕有没有滴到莫文蔚的嘴里。好在电影结束,她的眼泪已经干了。
地质礼堂往西走不了多久就是缸瓦市教堂,以往从学校坐车到西单玩儿总会路过这里,平安夜这里比平时热闹百倍,但是教堂外熙熙攘攘的人和教堂里虔诚祷告的人想的显然不是一件事,孟波说100年前这里被义和团烧过,陈瑶感概物是人非,义和团没了、大清朝也没了,但这些当年被烧毁的教堂却依然香火不断。孟波笑话她多愁善感,说还好义和团没了,不然一准儿把她抓去当压寨夫人。
他们选择缸瓦市教堂无非因为离得近,想着看完电影就能接上,没想到这里午夜前都是教众的内部活动,不让外人进,孟波得意道,还好自己有plan B,他们还有更大的西什库教堂当备选,那里建筑更漂亮,也更热闹。于是俩人就沿着欢闹更甚白昼的西四、西单,一路向南走去。
这条路陈瑶走过很多回,大都在白天,日光下街道像赤裸的丑陋身体,处处露着不堪粗鄙,夜色给它穿上华服、施了妆扮,让它摇身一变成了一位风姿绰约带着神秘感的美人儿。
陈瑶走在人群中,想起去年圣诞节、前年圣诞节、97香港回归时长安街上的聚会、还有春天去大使馆的游行,觉得这些集体活动就像同一场舞会里换了不同主题的曲子,时而欢乐、时而奋进、时而情绪含混。孟波搂着她怕被人群冲散了,她却想起徐来。
这段路并不短,走到西什库时已近午夜,这里果然热闹非凡,且准备更充分,整个教堂外壁,都用暖黄色小灯珠装点得如梦幻般美轮美奂,夜里看过去,正面竟有几分巴黎圣母院的形状。只是建筑往往也是距离产生美的,走近再看那平整的灰色新砖,哪里还有半分巴黎圣母院的神韵。
他们到晚了,连院门都挤不进去。只听到有人喊:“孟波!孟波!”他俩向着叫声望去,原来是沙拉和徐顺,陈瑶心里扑通扑通,四下张望,找寻徐来踪影。孟波叫道:“靠,真是哪儿都能遇到你俩,就你们俩吗?”徐顺还是那副赖不唧唧的样子:“我他妈还奇怪呢,怎么哪哪儿都有你哪,我俩无业游民,时间大把,你俩天天介不好好学习,到处晃荡算怎么回儿事儿?”孟波嘿嘿笑着说他和陈瑶大事儿都尘埃落定,工作找好、出国也基本妥了,现在可不就出来享受生活了吗。徐顺一伸大拇哥,说:“敢情大好前程就在就在眼巴前儿啊!走,咱也挤不进去,干脆找地儿垫补点儿去,哥跟这儿挤半天都挤虚了。”
四人找了家麦当劳坐下。原来是沙拉非要看平安夜的北京教堂,徐顺才勉为其难陪她来,徐顺说:“说她她不听,这时候出来不是瞎几把裹乱嘛!”说的孟波脸上一阵红。孟波问起徐来,说好久没见他。陈瑶一听徐来就来了精神,竖着耳朵只听沙拉用夸张的口吻抢着说:“徐来跟一个妓女好上了!”
徐顺一挑眉毛斥道:“你别胡说八道啊,人家自己赚钱谋生,不偷不抢、招谁惹谁了?”孟波八卦地不断追问。沙拉说:“她确实是个发廊按摩女啊!干嘛跟我咬文嚼字。”徐顺说:“你波伏娃都他妈白看了,你们女权主义的祖师爷不是都教育你们了吗?良家妇女和妓女的区别只在于一个是批发、一个是零售。”沙拉说:“那都什么年代的事儿了,现在女人结婚可不用只为生活无忧。”陈瑶听俩人越扯越远,生怕他们就此转移话题,不管不顾地脱口而出:“到底怎么回事啊?”
沙拉很乐于把这件匪夷所思的事讲出来,所以无需怂恿,她很快就满足了陈瑶和孟波的好奇心。
徐来从老实人变成浪荡子后本不缺女人,但他不知怎么搭上个发廊按摩女,大家本来以为他们就是随便玩玩,就当体验生活也无所谓,但那女孩后来粘上他了,工作也不干啦,他跟女孩在徐顺那儿混过一段时日,后来因为上课不方便,女孩干脆跟着他住到宿舍里,给他洗衣收拾内务的整天伺候着,他也当家教什么的赚点钱养着人家,俩人竟然过起小日子来了,徐顺好言相劝过几句……
徐顺立马反驳:“我他妈那是让徐来别这么早定下来,绝没有瞧不起人家职业的意思啊!”沙拉白了他一眼接着说:“谁劝也没用,徐来也不说自己什么打算,但就是没有打发姑娘走的意思。”孟波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太牛逼了!这是身体力行拯救失足妇女啊!”陈瑶一面半含酸一面替徐来担心:“这要是让学校知道结果很严重吧?”沙拉说:“对啊,就是被知道了啊!”
陈瑶心里一紧:“怎么知道的呢?”又觉这个问题真多余,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不管是找工作还是考研、保研、出国,无论哪条路上都是人满为患,总而言之,竞争对手少一个算一个,他这么优秀,被告黑状简直是理所应当、板上钉钉的事。
果不其然,沙拉的回答也印证了她的想法。沙拉又说:“还好他妈原来的同学在P大管事儿,才把这件事解决了。”徐顺说:“算我弟运气好,他们化学系副主任跟我妈是大学同学,帮着把这事儿给压住了,不然记大过都是小的,保不定得给开除喽。”陈瑶听说没事,松了口气。孟波说:“没看出来徐来是个痴情种啊!这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沙拉没接他话茬,一脸不可置信接着描述:“但是他妈快要气死了,就跑去骂徐来,听说还打他了……”陈瑶看得出来,沙拉觉得难以相信的是:在中国,父母居然会对已经成人的孩子依然采用打骂的方式进行沟通。徐顺哼了一声:“我爹娘怕有小十年没好好说过话了,这次居然能因为这事儿重新联合阵线。”陈瑶立即想到孟波父母对自己的一致反对,不由得瞟了一眼孟波,他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只一味好奇徐来的事。陈瑶心里感叹:唉,他还不知情呢!
沙拉说得起劲儿:“后来不管谁说,不管怎么说他都不听,不肯跟那女孩儿分开,听说俩人现在也不在学校住了,自己在外面租房子,我们连他们租在哪儿都不知道。”
陈瑶想起现在到考研只有三周左右,徐来当时在P大食堂跟自己说要考五道口时的模样现在还历历在目,她怎么都无法相信他们口中那个荒唐到荒谬的人是她曾经认识、熟悉、亲近过的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