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陈瑶接到一个久未联系的中学同学电话。这男生一家子高知,别的知识分子嘴上说说用来贴金的信仰,这一家子倒是身体力行。
养育后代是最好的试金石,一个人真正信奉的东西只有通过他们教育后代的方式才能看真切。于是这个男同学一直生活在笃信自由、民主,给孩子充分选择权的家庭环境中,整个中学都畅游在漫画的海洋里,直接结果就是高考失利,家里人依然尊重他的意愿,随他去学了厨师,说行行出状元。可惜任何一条路如果要拿它当作谋生之路,就会有标准,是否达到标准又必然需要考核,如此一来,轮回依旧,他在厨师学校也混不下去了。
好在家里有些海外关系,可以送他去新西兰读书。由于当时学习不好,他根本不入陈瑶法眼,如今出国也算扬眉吐气,既要从北京出发,就想起跟当年穷追不上的女神联系一下,显摆一番。陈瑶岂会听不出,只是要保持涵养,才敷衍答对两句。最后对方问到她现在如何,今后怎么打算,陈瑶才不甘示弱地描绘起自己平日里和孟波画饼充饥时勾画出的那个八字还没一撇的未来:“我男朋友先出国,我会考研或者先在北京工作,银行啊,四大啊,都会来我们学校招人,然后我们应该会一起到香港去,毕竟那里是世界金融中心之一……这样以后我们在北京、香港就都有自己的落脚点了……”对方悻悻挂了电话,陈瑶对靠着自欺欺人的说辞满足虚荣心的自己生出了浓浓的鄙薄之意。
她隐约有不详之感,她和孟波时常憧憬两人的未来,这个有关什么出国、工作、香港、自力更生、双宿双栖的故事也被日渐完善出许多细节来,而这一切或许都像《人鼠之间》里莱尼常央求乔治给他讲的那个故事一样,是场永不可能实现的梦。
接下来一周里,陈瑶一直不舒服,谢晓岚胃就不大好,陈瑶寻思估计是遗传了妈妈的老毛病,就也买了些助消化的药来吃,但并不管用。
周六这天,天阴沉沉的像要酝酿一场雨,低气压让陈瑶倍感不适,躺在宿舍没去自习室,中饭也是麻烦任蕊给带回来的。下午孟波的电话来了:“出大事儿啦!美国炸了咱们大使馆!“
陈瑶惊愕不已,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问:”没感觉啊,是北京吗?”孟波说:“你傻呀,中国哪儿来的中国大使馆,是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陈瑶比较实际,忙问:“那会打仗吗?孟波说,:”谁知道,反正这会儿中关村这边可热闹了,估计晚上有游行,你过来看看吧!”
陈瑶不知道这是不是北京孩子的通病,苏欢欢的男友吴旭比孟波还夸张,一天到晚穿着中山装,带着毛主席像章,张口闭口就是语录,像个神经病,但苏欢欢就好这口。
一个正常社会里,青年人有英雄主义情结是自然而然的事,不同的是,男孩子会希望自己成为英雄,而女孩子会通过爱这样的男子来完成自己的英雄梦……苏欢欢迷的正是吴旭嘴里的宏大叙事,但陈瑶从小在家里听爷爷奶奶讲过去的事听得多了,从不知到底是地下党还是国民党奸细最后在革命根据地被枪毙的六爷爷,到随国民党一路征伐、身居要职但最后在台湾被排挤被污蔑最后被赶出府邸的舅爷爷,她只觉得这些投身于革命浪潮的人,一不留神就深陷泥泽、被最细枝末节的琐碎击垮,有些事是浑水,还是不趟为妙,至于英雄主义,在这个世界上做个好人已是不易,一个理智善良的普通人远比一个空有一腔热血但没头脑的英雄更吸引她。
她知道十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事,孟波家住的离长安街很近,甚至离中心广场也不远,所以孟波也曾像亲历者那样跟陈瑶吹牛皮,可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小孩子能懂什么呢?陈瑶唯一记得他说的就是:路上有人在骑车时,会往车镫子上挂只瓶子,一边骑一边蹬。
好在孟波并不是个热衷政治的青年,他对政治的热情远没有对摇滚的热情高。
这边电话还没挂,那边苏欢欢就来串门儿,她很激动地对陈瑶说:“北约那帮龟儿子炸了咱们驻南斯拉夫大使馆!必须给这帮孙子点颜色看看!北大清华北师大今天晚上都要游行,咱们学校也要组织,赶紧走,帮忙去!”苏欢欢是四川姑娘,跟吴旭混久了,经常是川骂京骂一起上,说话一句是一句,句句都跟口号一样。陈瑶在床上躺了一天,浑身乏力,正想怎么推脱,苏欢欢就去敲别的宿舍门了,她是团委召集人之一,陈瑶想,这么快都已经上升到官方层面啦!可千万别出什么大乱子,要是中美真的交恶,怕是会影响孟波出国吧。
从来不看新闻联播的同学们,7点不到就打开了宿舍里平时用来看盗版影碟的电视,只见邢质斌一脸严肃略带悲愤地念道:“5月7日午夜,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悍然使用导弹从不同角度袭击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南斯拉夫联盟共和国大使馆,使馆损坏严重,并造成三人死亡、两人失踪、二十余人受伤……北约的这一行径是对中国主权的粗暴侵犯……中国政府和人民对这一野蛮暴行表示极大愤慨和严厉谴责,并提出最强烈的抗议!”学生们一下子就炸了锅,同仇敌忾的感觉像桑拿房里的蒸汽,一下子就让人热血沸腾起来。
第二天考研班里果然人少了许多,陈瑶虽然去得不早,却也坐到了史无前例的第三排。看着陈文灯老师红润的面颊,整整三个小时课,中间只休息了十五分钟,不免慨叹自己年纪轻轻精力却还不如年近花甲的老师,但许是因为人少了大半,教室里氧气都比以往充足了许多,她明显感觉神清气爽,连过去没学清楚的不定积分也搞明白了,整个人都随着好心情轻快起来。
中午陈瑶正随大流跟同学们一起往大阶梯教室外走,忽然听人在门口叫:“陈瑶……陈瑶……”她不怎么费劲就看到了最后一排高大的孟波,和他身边的徐来。
孟波逆流向她挤过来,怜惜地摸摸她的额头说:“我算服了你了,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啊!你不是不舒服吗?任蕊跟我说你来上课了,我开始还不信,后来一想还就是你能干出来的事儿。”陈瑶眼里看着孟波,心里却想着徐来,她见到后者感觉十分微妙,跟孟波说话也有些不自然,一边躲一边说:“我今儿好多了,你看难得人这么少,我都破天荒坐前排啦。”孟波很兴奋地说:“你要好了,咱就去美国大使馆!咱们学校下午发车,徐来昨晚都没跟他们学校一块儿去,咱仨一起走。”陈瑶连声拒绝,但架不住孟波死磨硬泡,她心里确也十分好奇,便同意了。
学校里早已躁动一片,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的旗帜标语、人头攒动中,苏欢欢、吴旭和其他一些学生会、团委的骨干站在书桌搭起的舞台上热烈地呼吁同学们加入“战斗”。他俩一进校门就被趴在地上正往床单上写标语的辅导员和同学们薅过去写口号,学校主干道上已经集结了好几支游行队伍,打着各个院系的旗子即将出发。
徐来问:“你们学校怎么没派车啊?”孟波回了句:“操,你当是春游啊!”徐来略尴尬地说:“我们学校派了好多大轿子车,咱要是腿儿着去使馆,那还是要把子力气的。”吴旭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问:“敢问兄弟是哪个学校的?”徐来答P大,吴旭很受鼓舞地说:“你们学校是先遣部队的,昨晚上就出发了吧?”然后不由徐来分说,就把他拉到“课桌舞台”边,更加声嘶力竭地冲同学们叫道:“同学们,P大的同学也来支援我们了!我们首都高校要团结一心,打倒美帝国主义!”人群里顿时群情激愤地回应:“打倒美帝国主义!”吴旭用更高的调门儿喊道:“打倒霸权主义!”人群立时给予他更热烈的响应……徐来像个巨型道具一样被拉扯着,很不自在地杵在兴致高昂的吴旭边儿上。
好在吴旭他们财政系很快就集结出发了,吴旭和苏欢欢热情地邀请徐来跟他们一起打头阵,徐来婉言谢绝,说跟自己是跟其他朋友约好的。吴旭很豪迈地跟他道别:“山水有相逢,咱们美国大使馆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