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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晚膳吃的倒是风平浪静,或许是见不得二人腻歪,只想眼不见心不烦。平叔入内低头说了两句,伏聿便随着出门了。
江湖人身强体壮,又习惯了朔北的酷寒,对比而言羚都冬天的一点霜冷,简直微不足道。因此,二进院落屋舍皆未烧地龙,顶多放置个炭盆。
顾见辞将谢君凝的手捂在掌心,问:“冷吗?”
谢君凝尚未摇头,便听他咳嗽了两声。
她颦眉接过吉春送上来的手炉,塞到他怀里:“陛下保重身体,咱们回去歇下吧。”
“嗯。”顾见辞额头隐隐刺痛,揽腰将她搂近了些,迈过石门槛,穿过十丈左右的回廊,便入了熏香挂帘的卧房。
谢君凝自小养尊处优,除了习武上吃过苦,起居行卧在谢家堡一众人的爱护下,不比宫中差几分。即便只是暂住一宿,屋内也是早早插花燃碳,换了云枕精被。
她随手拨转了下床帐角挂着的星星风铃,粉粉白白的编花绳,下坠着水晶、绯玉、玛瑙、金银不计,叮叮当当泠泠咚咚,有些许幼稚,却仍免不了扬起了唇角。
“要不要给你熬点药来吃?”谢君凝眸光微动,回身探手抚摸他额头。
顾见辞解了大氅,埋在她颈窝汲取了一些温度,探手入铺好的被褥下,摸到了发烫的汤婆子。将她拥压枕上,答:“不用。这房内碳火烧的足,朕同你睡一觉便好。”
谢君凝脱下狐绒袄裙,蹭过藏着睡莲花汁药瓶的锦囊,说不清道不明的转身,将他压于枕上,掌心摩挲他脸颊,“下元节祭祀大典让臣妾陪着陛下一起吧。”
“好。”
顾见辞浑不在意应下,轻轻拉下她的手。一手抚摸她发丝,一手碰了下床角风铃,想不到她喜欢这样稚气的物件。若有所思:“明天把它取走给你带回静涵宫,或者朕叫人画了图纸,重新替你匠造一串挂在帐里可好?”
谢君凝感受着他掌心温度,仰看了风铃一眼,“这是百岁宴时家里一人一块粉玉石头,亲手打磨凑做成的,爹娘把它挂在摇篮上哄我睡觉。小时候见不到它我就睡不着觉,如今倒也用不着它哄睡了,就是个念想罢了。”
她合上眼睫,枕在他肩膀恍惚又听到风铃悦响,很快就有了睡意。
顾见辞屈指描摹她线条清冷的五官,从茸毛柔软的眉到皮肉紧实的下颌骨,如何都错不开眼,看个不够。
不知她梦里究竟是喜是忧,为何不自觉的将他紧抱,五指用力到指甲几乎嵌进他后背。
他并指按在她眉心,展开摊平。
取下银钩上的粉晶风铃,在她眼前摇了摇,将编绳绕在指节上,轻拍她蝴蝶骨爱哄,至她松指软绵绵滑落他肩膀,将头埋在他腋肘下的锦被里。
他困顿侧身拥住她入睡,粉星星风铃掉在了二人枕缝里。
一夜北风如诉,清晨仍有呜咽。
摩迦河的水那样的冷,梦里她冒雪而行,单膝撑摔在了河面上,透过不可穿透的冰层。
她看到了白齿尖牙,眼若灯笼冥火的白睛鱼群,它们仿佛附了邪的蝗虫,夺粮般嗡拥而至,两腮疯狂翕张间,便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无声息的蚕食殆尽。
梦里那血肉之躯,上一秒还是爹娘痛苦挣扎的面庞,转眼就变成了两具挂着血腥气,森森沉没的白骨。
她的双腿如同灌铅,耳鼻仿佛被堵住。想要张嘴喊叫却仿佛隔了无形的屏障,狂风像个会吞噬人声的怪物……
强烈的怒火仿佛烈火在胸口焚烧,恨意像疯狂滋生的水草一并蔓长,河床剧烈颤抖间,世上所有的温情欢笑声,尽数变得刺耳起来。
阴暗到了人心至脏处。
谢君凝从未有过的憎恨与疯恼,倘若造化如此捉弄,善恶到头终是一场空,这世上还有何不可为之事,有何不可杀之人。
她猛然睁开眼,定定看着床帐片刻。听到了耳边断断续续的低咳,眼眸开合间恢复了焦距,优柔的回头去抚他心口,“我就说陛下昨晚该熬碗药吃。”
顾见辞在她服侍下穿衣洗漱,灌了口热茶,只道:“药不可乱用,回宫叫太医看了再说。你也让他们请个平安脉,别叫我悬心。”
谢君凝在左右宫人服侍下,换上烟蓝色宝相纹锦裙,打了黑兔领围脖,银雀点翠钗八股流苏共墨发直落在胸肩,拉他手道:“我去向义父辞行。”
她向伏聿求了假脉药,上了御撵,掀窗看仪仗逶迤入宫。方才与顾见辞相携至含元殿,小香便拉着她嘀咕了两句。
“程照为何会在义父手上?”谢君凝眼神一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