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遥则道了句:“人生至幸,求仁得仁。”略略一顿,笑着补充,“又或许,不定哪天就被问罪了也未可知。”
顾奚朝神色倏忽有些惨淡,但仅只转眼间又恢复如初。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忍俊不禁,齐齐笑出了声。
好么,一个不剩!新的一年都还没开始,合着大家都不看好自己的下场呢。
这头闲谈的片刻工夫,那头的谢煜似乎已斟酌好言辞。
他一字字道:“凤先生,你身为末代人皇凤烨唯一的血脉延续,非止身份尊崇,更且寿数漫长,见闻广博,经历过的人和事不可计数。如今却不知为什么,单单挑中了舍侄,纠葛不清。”
“再者,谢氏核心一脉世代传有先祖的绝密遗训:本族与人皇后裔尚有段深仇未曾了结,切切远之避之,勿再多生枝节。几曾想因果早定,凤先生竟就是往生域的主宰、谢氏绝地翻盘的关键,或许现在还得加一条强行血祭的恩怨,注定与谢氏难以消弭仇恨。”
“就当是谢某小人之心,今日冒昧相问,你对阿珩到底是什么心思?是图一时新鲜,无趣了就放手,还是如何?”
相识数年,他第一次当面挑明凤曦的真正来历。
这话说得还算客气,凤曦神色不变,心里却骤然警钟狂作,如临大敌。若他现下是九尾天狐之形,这会子只怕浑身的毛都已经炸起来了。
他一向看不透谢煜。虽说他欣赏其智计、果决,但仅限于旁观他用这些本事对付别人,绝不想自己领教。若谢煜诚心要破坏他两人的关系,实在是要命且棘手的事。
毕竟骂不得又打不得,更不可能鼓动小七与之决裂。
谢重珩说过“已经禀明家中亲长”,凤曦本能地深切怀疑此人是要做那根敲散鸳鸯的大棒,只是侄子心意已决,不好强行施压,才想着从他这个外人身上入手,竟连他幼时的事都搬出来了。
思绪刹那间天上地下几番转念,他最后决定坦诚以告:“不错,过往的仇怨我不可能放下。”
“但冤有头债有主,许多万年前的罪孽不该由毫不知情的后人承受,同你们先祖的过节我也并没有瞒着重珩。他是无辜之人,我不会将怨气转到他身上。”
“何况,”想起心魔幻象的种种,凤曦终是没有将那句“他已经替谢氏偿还了所有曾欠下的债”说出口,只道,“一应罪人早已死绝,旧事到此为止,我不会再追究了。”
惯常散漫没个正形的妖孽少见地庄肃:“谢掌执,我与重珩相识许多年,表明心意之前已早有生死相守的情分。我视他重逾性命。”
“同为男人,也许你认为我只是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情绪上头时花言巧语,心存欺骗,日久情淡就见异思迁,始乱终弃。你对我有怀疑很正常,但重珩不是个糊涂的人,你可以相信他的眼光和选择。”
“我不异想天开,奢望你们认同,只盼谢掌执能不闻不问,让重珩自行处置。他若自己想要弃我践我,那是我罪有应得,我都认;但若有谁试图逼他诱他放手,我却万万不能坐视。”
揪着那点时有时无的良心自问,凤曦绝不是因为当年谢女灵配合凤烨害他的事怀恨在心,蓄意报复,要让谢氏最核心的一房断子绝孙。但他将人家整个支脉唯一的希望拐上了歧路,却是不争的事实。
今日谢煜势必要说点难听的话。只要不是太过分,他受着便是。
武定君枯坐在主位上,静静听罢他一番剖心析胆又隐含威胁的话,却只是不置可否地微一颔首,示意自己听到了,旋即端过茶盏,摆明了送客之意。
就这?!
饶是老狐狸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这会子也不禁呆了一刹。
他原本酝酿好情绪,做足了迎接一场风刀霜剑掉层皮的准备,不想扑面来的只是擦着头发丝儿拂过的一缕清风。果然只要活得足够久,就什么稀罕事都能遇上么?
谢煜比凤北宸更为城府深重,说是一言一行都有目的也不为过,绝不会无缘无故浪费时间,冒着开罪自己的风险来这一出。
莫非他打着一旦谢重珣那里出现意外,就将责任全推给自己,离间师徒二人的主意?但纵然他果真卑劣到毫无底线,也根本没必要说这些。
凤曦越发如坠云雾,不知他究竟想要如何,却又没法多问,只得带着满腹疑虑再度隐身离开。
回到半山院,他思前想后也没想出个所以然,遂暂且抛开。重新将那张纸摸出来过了一遍,又冷森森盯了心魔气三个字须臾,他才提着一支小毫,顺手将不藏花也添了上去。
按照可能性由大到小,凤曦开始厘清思路,梳理查探时也许会出现的种种情况和应对方案。
纸上条条罗列清晰,又相继被否定、划掉。待真正拿出成套对策,他才头昏脑涨筋酸骨痛地伸了个懒腰,神色却并未完全放松。
老狐狸肚子里的九弯十八折,谢重珩自然无从知晓。
宴罢,三人在水月楼下各道珍重。他仍是独自骑着来时那匹光秃秃、鞍蹬俱无的飞马,先一步离开。顾奚朝则照样准备送薛遥回去。
两人一前一后上得马车,却听旁边传来闲谈之言:“……我同乡,一会就到的那个,在城南一家铺子做活,昨儿也是走背运,姓薛的竟去了。”
“这天打五雷轰的恶棍,真该断子绝孙不得好死!”另一人咒骂完,急忙追问,“然后呢?”
先前那人狠狠唾了口唾沫:“还然什么后,掌柜的亲自给撵出去了。”清清嗓子,学着他同乡的腔调阴阳怪气道,“薛大人莫怪奴才不肯伺候。蔽号从上到下都只想安分守己地做生意,混口饭吊着性命。”
“毕竟如今这世道是越发艰难,大伙眼看着就要活不起了。蔽号虽是开门迎客,也得看是什么样的客人,省得部分走投无路的百姓得了风声,冲动之下纠集着到此处寻仇。”
“薛大人心如铁石,为升官发财不顾天下黎庶死活,又无惧人言,脸面岿然堪比城墙,可见前途不可限量。若有朝一日,薛大人凭借提税或是更为狠毒之议平步青云,可千万海涵,别记恨蔽号,来寻晦气。”
刚活灵活现地学完,他同乡到了,嗤笑着接话:“你们是不知,他家门口成日里被人扔烂菜叶子泼夜香,出入都做贼似的走后门。”
“周围但凡认识他的铺子,没有一个肯做他的生意,恨他的钱上沾了百姓的血。寻常他家采买都得往远的地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