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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叛徒、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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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人将最急迫的部分事宜大致理顺了,墨漆掐着时间去了主帐,一则确实有正事要谈,二则,探|探他是否真如表面上那么淡然。

已是半夜,主帐灯火通明,谢重珩依然带着副手在整理后续计划。见盟友来了,他有一瞬的紧绷,又彷如无事地将人领进了旁边的寝居外间。

这也是他有时深夜处置公事的地方,两人秉烛而谈之所。他率先进去点上灯烛,同样点得明如白昼,背对着人停顿一下,方才行到书案旁。

“狰十九的事,你有什么想法?”墨漆也不跟他兜圈子,慢悠悠地道,“他很可能将你我的老底都卖了。”

“如今句、祝二峰的绝大多数内部情况,尤其是兵战、军|队方面,奢比尸峰主不说了如指掌,至少也是全往生域中,对我们最清楚的首领。”

从前谢重珩于用兵征伐之事上没有遇见过真正的对手,一个重要原因是,他那些源自大昭王朝的先进手段和策略、治理方式,几乎所有敌人都不清楚。

但狰十九的被俘和叛变颠覆了他的所有优势。作为他曾经的心腹,仅次于他的级别,狰十九接触到的几乎都是机密。

青年腰背挺得笔直,近乎僵硬,沉默须臾,道:“不错。奢比尸本就比我们强大,以后只会更占优势,兼且我们这边从前的一切都不会剩下多少秘密可言。如果再延续以往的做法,恐怕……”

泄密,是尤为致命的两个问题之一。不仅是被敌人察知了己方的种种情势,更重要的是,被泄露的大部分消息都涉及到整个体系的支柱——新法则,根本无法轻易全盘更改。

他略为一顿,反问:“所以先生的意思是?”

墨漆懒洋洋道:“这个问题严重,也不严重。我们这套法则的核心之一是废除等级,适当的平等、尊重、权利。奢比尸峰主纵然知道,也绝无可能效仿,或者潜进来破坏。所以这方面大可放心,至少后方不会出什么乱子。”

“但他必然会借鉴你的兵士训练相关经验。毕竟这些是可以直接大幅度增强他战斗力的办法,他不会拒绝。”

“他若足够聪明,应该还会知道情报的重要性,很可能同样会设置类似狰营的兵种。有狰十九和那些现成的狰营精锐,至少已经有了相当的基础。”

想了想,他又补充:“当然,也不排除他自以为是,对我们这些方式和策略不屑一顾。这应该是对我们最有利的情况。”

谢重珩沉沉道:“他不会。据说现任奢比尸峰主在位已有至少两百年,他若是如此刚愎自用,活不到现在。所以军中必然要大改。我已经在着手此事,力求尽快拿出具体方案。”

他像是刚刚才想起来,起身斟了两杯热茶。想想才觉得不对,他还要熬夜,喝茶无所谓,但墨漆不是。又将对面那杯换成了热水。

阴风鬼气在跃动的烛火下投映出交错的微薄光影,明灭交错。房间里沉默了不短的时间。墨漆定定瞧着他,碧色眼瞳彷如一对深渊,忽然漫不经心地道:“我有个问题不是很明白,但又似乎不太应该问。”

谢重珩眼睫半垂,遮去了眼中情绪:“先生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那么干脆就答应了奢比尸峰主的条件,全不顾及颜面、自尊?”

妖孽掩口轻咳两声,素白衣袖遮掩下,唇角弯弯,微笑起来:“倒也没你说的这么严重。”

于现在的谢重珩而言,无论他有多看得开,这都绝对是个一刀穿心的残忍问题。

青年一时没回答,依然近乎僵硬地端坐着,双眼半阖,不去看他。

过了会,他才淡淡道:“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

“他已经处于绝对优势,既然敢当众提出,就绝不会容许我再讨价还价。就算再打下去也坚持不了多久,不必做无谓的牺牲。否则,最后的结果只会比现在更糟。”

先贤有云: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①。从前在永安时,谢重珩曾不止一次从书册中读到这一句,但终究不过寥寥十几个枯燥的文字,一点基于常年身处永安这种平和、繁华之地的认知的贫乏想象。

往生域中拼杀十几年,他也无非是一贯以胜利者的姿态去看待战争和自己的想法。

然而那天,漫山遍野被收割的兵士,染红了大地的鲜血,层层铺在地上的枯骨,断折损毁的兵器……都是他一手带出的队伍,是他多年来从一无所有打造而成的心血。

那是他第一次从战败者的角度,去审视曾经习以为常、甚至为之热血沸腾的一切,第一次知晓何谓“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又为什么“不可不察”。

幽影们大规模死亡化成的浓郁阴风鬼气弥漫,将整个战场裹挟得犹如覆盖着乌云。他总不能将更多的人都赶去送死,将全部的家底都打光,将最后翻盘的机会都断绝。

那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而是关系到整个句芒峰下属所有地界、民众。

在其位,谋其政。站在什么样的地位就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利弊、大局面前,个人的荣辱、尊严甚至不配被划进考虑的范围。

对他这个回答,墨漆倒没什么意见:“有道理。毕竟权衡之下,这确然已经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但若是他果然凡事都学会了从这个角度出发,真正能做到抛开感情不提,那么至今依然如此冷静,那倒也说得过去。

只是日后不免会少了许多乐子。

“我也有个问题,一直想问先生。”静默一会,谢重珩沉沉道。

“从前讨论如何治理时,先生曾不止一次告诫我,无论是给予底层的尊重权利也好,废除等级宣扬平等也好,都只能是为了收拢人心,稳固地位,维护体系,不应该有出于真心的怜惜和悲悯,当灭则灭,不可手软。”

“我可以为着巩固实力假装将自己融入其中,却绝不该真正将这些天性自私卑劣的幽影当成人,更何况是自己人。尤其是统领他们作战,更该严加防范。祝融之战前后,先生甚至曾两次直接表明对他们的不信任。”

“是我不听先生之言,致有今次一败,割地、上贡的决定也是由我而出。多年心血几乎毁于一旦,先生可会怪我?”

正在喝水的人差点被呛住。墨漆失笑:“胜败乃兵家常事。你怎么会这么想?”

“认真说来,地盘全是你亲手打下的,伤是你受的,命是你拼的。总不能说只准赢不准输,赢了就皆大欢喜,出了岔子就全赖你头上。天下都没这个道理。你说是不是?”

“不管怎样,仍然是我过分信任他们、制度设计上有严重缺陷所致。”谢重珩终于抬眼看着他。

“倒并非是我天真到全然相信自己付出的心血和感情,相信这样就可以打动这些没有多少感情、又全无牵挂之人,更多的是相信幽影的趋利性,因此才认定遣出去的狰营精锐不会背叛我们,背叛他们所熟悉的生存之地。”

“但我却一直忽略了一点:从前哪怕大军压境,那也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而非孤身深入敌后,步步喋血,步步惊心,前无首领后无援军,身边没有同伴的境地。”

“这种境地,甚至能将一个心志坚定的人逼到崩溃,遑论被俘后降敌。就凭这点,我难辞其咎。”

可惜那时的谢重珩太过自负。

或许是这些年幽影们对他一向服从,连看向他的目光都带着不加掩饰的崇拜,又或许是,他真把他们看作如同外界龙渊时空的大昭百姓一样,心性柔软感情充沛、有道德明是非的凡人。

他却几乎忘了,他们连魂魄都没有,无非一把死寂枯骨、一缕鬼气怨念凝附而成。

何谈赤胆忠心?

长达十几年的时间,谢重珩一方面认为墨漆的话虽然不无道理,但另一方面,他仍是觉得太过冷酷,潜意识里无法接受,甚至不乏试图改变、挑战这一自古沿袭的暗规则的隐藏心思。

他却同样忘了,体系、制度这些人为构建的东西尚且可以改变,但基于整个族群天性得出的论断、无数先贤大能总结的经验能传承下来,又岂是能轻易被颠覆的?

错了就要承担代价。言语如刀,他在盟友面前拿着这把刀子,一点点割裂他的尊严、内心,剖析他的错误。但他神色冷淡,声嗓平静,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墨漆略一思索,觉得至少面上工夫还得做一做,自己还是该安慰他一下,于是拍了拍他的肩,慢悠悠道:“既然坐上了赌|桌,有时候也别把胜负太当回事了。有些东西越是看得重,就越是抓不住。”

“今次也不算多大的问题。退一步想,奢比尸峰主顾忌着朱雀城主,还不敢做得太过分,至少还给我们留下了翻盘的余地,让我们有机会慢慢从头整顿,查找根源上的漏洞加以防范,甚至可以算是一件幸事。”

今晚的谈话也就此宣告结束。谢重珩还有很多事务要处理,墨漆也不能占用他太多时间。只是始终没能看见预料中的挫败、悲伤乃至绝望,妖孽不免觉得无趣。

但很快,转机出现了。

如果说这些,人财、地盘损失也好,敌人的威胁也好,都只是外部影响,总有办法度过难关,那么,还有来自内部、可以让任何一支势力都土崩瓦解的真正致命一刀:人心。

这场失败,无异于证实了谢重珩原先诸多想法的荒谬性,和对他本身的直接颠覆、否定,以及人心的剧烈动荡。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因了这场堪称惨烈的败战,曾经战无不胜、受两峰十二镇仰视推崇的首领自神坛跌落。兵士们背后议论纷纷,对眼下的处境和形势惶恐不安,开始为自己盘算各种可能的结局和退路。

感知到底下的异动,墨漆又来了点兴致,放下那堆枯骨,去了开阳军营,准备看看热闹。

开阳军营是两大核心军营之一,前任副营长路商的阵亡给士气带来了巨大冲击。已经是灯火初上,军营正常应该已经结束一天的训练,但他到的时候,正赶上当年天璇军营的历史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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