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只是个意外的插曲罢了,连颗甜枣都算不上。
即使是这样,元北庭还是顿了顿,手上的动作都停下,好像生怕惊醒这美梦。
这只手很快就滑落下去,元北庭垂下眸将手臂放进了被子里。他看着女人憔悴不安的睡颜,比起那副少女的模样已然是衰老了几十岁般。
他将地宫的打理交给了俏童,向女人躬身:“晚安,母亲。”
元北庭的母亲,妖族八尾灵猫,是除魅魔以及狐妖以外世间最上等美丽的妖种。这个物种几乎是清一色的笨蛋美人,全靠着被强大的种族豢养生存,据说只要看了一眼,就会对其产生恨不得掏心掏肺的怜惜之情。
八尾灵猫流通范围囊括三界,是极其珍惜的贵人玩物。而且这个种族身上处处都是宝,还有断肢重生的能力,所以也被当成一味药材养在一些药店里。
总之,是商品一样的物种。
直到妖族出现了一位八尾灵猫的护法,这种情况才短暂的有所改善。往常这个种族都是散的,那些年竟然拼拼凑凑成了一个团体,被庇护在护法大人的羽翼下。
不过妖族的一场祸乱将妖族打压至地底,据说那位护法为了守护妖族神器三妖青藤,已然为了妖族王族牺牲,而至此,神器三妖青藤也不知下落。
没有了三妖青藤,妖族持续低迷,已经在五族中没有了发言权,甚至隐隐要归属于人族,成为人族的附庸。
当初他的母亲重伤,遇见了魔族贵族的赫尔加族族长。不论起意是什么,总之,他救了她,于是,她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他。那些年的日子元北庭已经记不清楚,只是大概那时候父母还很恩爱,所以才会让母亲至今都对父亲难以忘怀。
但八尾灵猫就是个宠物,从没听说过有人要娶一个宠物过门的。
母亲听说护法大人愿意庇护同族,所以就离开赫尔加家族回到了妖族,想从护法大人那里拿到一个身份,一个能够嫁给父亲的地位。
但很不幸,母亲就这样一去不复返,没能遵守她和父亲的诺言。
父亲继任赫尔加族族长,身边的女人如过江之鲤。而且有太多事务要管理,所以也渐渐将那只海誓山盟过的灵猫忘了。
赫尔加的老祖宗赫尔加温,为了防止外人说闲话,便做主掩去了元北庭的身份,将他扔给了三房养。族长刚开始还不愿,但无力与祖宗抗争,只得妥协。
到了后来,也只是偶尔想起他,逢年过节便扔一大堆秘法灵宝给他,也根本没想过这么个小孩子能不能保住这些宝贝。
所以元北庭点燃了魔渊幽火,让它在赫尔加的府邸上燃烧了三天三夜。父亲外出归来,大片的心血就这么付之一炬,赫尔加家族被这一把火烧得萎靡不振,一直走下坡路。
但父亲仍然是不可多得的战神,所以在魔渊大战上,赤庸还是将他作为主将派了出来,跟元北庭两军相对。元北庭劝说无果,只能打。
那天的天分外昏沉,两边厮杀声不断。他的兵力根本不足以抵挡元北庭。元北庭一只手就能让所有的军队灰飞烟灭,那是一种力敌千钧的力量,无法抵抗的力量,一切战术都动摇不了他分毫。像是即将被碾死的虫子费劲心思所展现出来的小把戏,他们只是在负隅顽抗。
他的父亲一身傲骨,被俘虏后仍至死不屈,最终在牢狱中自尽。
元北庭赶到的时候,他只剩一口气了,看着元北庭,伸出手。他恍惚间看见了那个软糯般的小孩,睁着一双玲珑乌黑的眼对他笑。而转眼却已经是这个举兵造反,被誉为千年中最强大的蛊魔的男人。
他说
“你都这么大了啊。”
他依稀能从眼前这个人的眉眼中,看见当初那个女人的身影。那女人是他遇见过最窈窕美丽的女人,不同于那些贵族门第的女人,她灵动可爱,眼里是散不尽的天真烂漫,让他产生了强烈的,想要保护她一辈子的想法。
可惜,他食言了。
元北庭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他,赤庸集结了魔族大批的将领来跟他对决,而且妖族与仙族也加入了他的敌对阵营。
按说魔族的事,妖族和仙族是不会掺和的,但赤庸说元北庭作为妖魔之身,矛盾的血脉会让三界颠覆,要趁他没有纠集大片势力起来之前扼杀他。
元北庭听了都觉得荒诞至极,魔族曾经背叛了他,而与仙族妖族更是从无交集,他又曾经为人族征战,他本身就是矛盾的混合体。要是赤庸不管他,不折磨他,他一辈子都不会想做什么渊主。
可是赤庸也不可能放任一个蛊魔在外。
这就是一个无解的死循环,这就是一场必然会爆发的战争。
所以这场战争依旧生死不知。元北庭的人太少了,就算是能以一挡千,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他担心这块阵地沦陷,到时候必然没有时间去管他父亲的尸体。所以他亲手用魔渊幽火将他父亲的尸体焚烧成灰,没有损伤到灵魂。
在最后一刻,他的母亲过来了。
她在后方听说了前线父子对决,火急火燎日夜兼程地赶过来,却还是没能见到那个男人最后一面。反而看见了自己的儿子,将他的父亲,她的丈夫,焚烧成了一捧灰。
那未尽的火焰,彻底焚烧尽她这么多年挣扎着活下来的执念。
她霎时就疯了。
那一瞬间,她的眸子变成了炽亮的血红色,身上生长出毛发,八条猫尾铺天盖地而来。按说这个女人应该没有那样的实力——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走了元北庭身上的剑,那柄剑是景献帝喻皑让工匠用人帝方鼎打造的,灵气逼人,能斩妖魔。
然后,狠狠地刺进了元北庭的心脏。
他听见了川千央的叫喊声,但他的眼前一片漆黑,面前只留存母亲怨恨的目光。他恍惚间想起,母亲自从跟他会合后,没有问过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吃了什么苦,受过什么罪,她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围绕着他的父亲。
她说:“都是你……你弑父,罔顾人伦。”
元北庭也不解释,就红着眼睛笑:“是,是,他都对你这样了,你还要帮着他。感动得了谁?只把你自己感动得涕零了吧?”
她怔愣:“……你说什么,二郎,二郎他是最爱我的……”
元北庭推开了过来搀扶他的川千央,将剑拔出来,掉在地上,当啷一声脆响,明明已是一片鲜血淋漓,却还笑得灿烂:“你自己不清楚吗,他要是真有那么爱你,会任由你流浪在外几十年颠沛流离?会把你的儿子当成死了一样丢给三房养?会乐此不疲地娶别的女人?”
“八尾灵猫,就是玩物罢了,你倒好,把逗弄宠物当真心。”
那一剑是按着他的性命来的,川千央顾不上其他,立马将药轩子叫过来。灵气像是片片凌迟的刀,一刻不断地将他的筋脉切断,他这辈子没离死这么近过,整个人只能泡在药池里续命,凌迟一片就长回来一片,就这么静待着灵气过去。
好几次,他都在疼痛中反复昏迷清醒,只是面上不显露出来,一片空白。有时候药轩子都觉得自己药没用对。
他在清醒的时候,只想了一个问题。
——他还有必要活下来吗?
他钟情效忠之人迎娶了他人,他的家人都恨不得他下地狱,他众叛亲离,荒唐至极,爹娘都想让他死。而他的出生,本身就是一场肮脏的错误。
他没告诉他的母亲,那位她所爱的神武将领,在死前最后一刹那,还爆裂了自己的魔气,想要拉他同归于尽。
太可惜了。
他想。
我是不死的蛊魔。
他的父亲,是个勇武的将领,能为了所效忠的国家杀了他。
他的母亲,是个钟情的痴人,能为了所挚爱的良人杀了他。
唯他,是万劫不复的邪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