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北庭跟着南洋军日夜兼程地往驻东关行进,在听到驻东关破时,他热起来的血突然被泼了一盆凉水。他好像天生就害怕在战场上厮杀时提起那个人的名字。当初景献帝快驾崩时也是,他赶到时,还没来得及说上两句话,人就没了,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好像成了一个笑话。
他远远地甩下了所有的军队,一路风驰电掣而来,这边的战场还没来得及收拾,尸野满地,干涸的血迹,腐臭的或者新鲜的尸体,徘徊寻食的乌鸦。
战争是这样的惨烈,树和草丛被弄得东倒西歪零零碎碎,里面还有一条溪流,汩汩地流着血红的水,天气很冷,掺杂了些冰渣在里面。
他只觉得血都要冷了。
等他一瞬将苏芊尔撕碎,看向司怀昀的时候,司怀昀全身都已经脱力。看见来了人,他状态不好,看不太清楚,就连手腕上近乎烙烫的印记都没感受到,还有心情打趣。直到元北庭走近了,才看见他眉间那枚印记以及微红的眼眶。
——一印罪奴。
司怀昀突然觉得这个印记刺眼得很。
元北庭脱力般跪在他身边,眼睛只是一眨,眼泪就如同珠子一般一串下来。在看见司怀昀的那一霎那,他绷紧了许久的精神才算是放松了片刻,这个人曾经死在自己面前对他的刺激太大,他突然有些涌上心头来的,无法抑制的委屈。可是又觉得丢人,想要低下头擦眼泪。
可是司怀昀没有让他低头去掩饰。他吃力地抬手,没什么力气,所以手上的力道格外温柔。
指尖接了那串眼泪,流到他的手背上,他格外怜惜地安慰:“行了行了,小哭包,不哭了。”
他好像在哄小孩,帮他擦眼泪,揉他的头发。明明受伤到动弹不得的是他,他却一句都没有提起。
他突然一声很轻的叹息:“是我错了。”
百里落天眼珠微动,闭了闭眼,随后躬身离去。
元北庭觉得自己好没用,又很丢人,可眼泪却止不住。他不想让司怀昀继续看自己这副样子了,就干脆埋到司怀昀的怀里,就好像躲避风雨一样,找自己的避风港。
司怀昀轻轻挣动了一下,元北庭很敏锐地感觉到。刚刚退开,司怀昀的手指就抚上了他的嘴唇,眼神缓缓地从他的眉眼看到他的嘴唇,像是一种隐秘至极的暧昧。
大战时一直在下雪,此后又是雪后的天晴。周围一片的倾圮,破木砖瓦,荒凉蔓延,冷风如同刀般刮过。
阳光透不过那块阻隔的巨石,洒下来时像一匹流光溢彩的布,却只落在他们的脚边,吝啬得不愿分一点温暖在他们身上。
但还好,他们在一场狂风暴雨后彼此保护对方的柔软,相互依偎着取暖,好像生来如此的河蚌,被人强行拆开只会流血。
这个吻无关任何戏本里的风花雪月,掺着血腥和咸,说不出来的味道,好像拖欠了很多年。
久到皮囊都变了,只能靠灵魂相拥相吻,难舍难分到格外珍惜。
那些隐而未宣,那些躲避与试探,都成了化在身旁的雪,消融在这个吻里。
明渊被打得溃不成军,两面厮杀将他撕裂得零碎。明渊和平津早就陷入一种断粮断草的相持阶段,如今援军一来,平津黑鹰军士气大振。南洋海蛟军一路严密封锁消息,陆军急速行军,重械从南洋乘船出发,在长江口朔东港停靠,一路风雨兼程,终于赶到了东郊战场!
明渊军溃败,不得已往本土的东江南撤退,隐蔽于东南丘陵之中。
然而占据着绝对优势的平津绝不放过这个机会,在双方交换了信息后,南洋海蛟军乘胜追击,一路攻占了明渊十余城。
——这都是后话了。
元历近从来没打过这样艰苦的战争,黑鹰军二十万军队损失大半,将领折损,粮草全空,愣是跟举国之力的明渊拖了足足半月多,等到了援军的到来。
他的盔甲都是别人帮忙卸下来的,顾不上打理自己,倒下就睡着了。
司怀昀的伤还好,毕竟伤口都很新鲜,杜绝了溃烂的恶化。这下也只需要上些药,然后把断了的骨头接上,慢慢养就行了。而有了药轩子,这一切都变得更加简易。
司怀昀本来想让元北庭用血给自己治疗一下,但元北庭很担心自己的血有副作用,左右踌躇不定。药轩子也再三保证这点伤不妨事,于是司怀昀也就此作罢。
况且,他发现当元历近找他算账以及找他做事的时候,他都可以以此推辞,便渐渐觉出带伤的好处和滋味,并伤势不详,遇事则强起来。
天气渐渐回暖,司怀昀前几天被勒令静养,呆在屋子里都快要发霉了。这会儿便被拉出来晒会太阳,去去霉气。
这会儿正好看见负责清理尸体的士兵们回来,他们将被苏芊尔捅穿死透的瑞慈帝按照司怀昀的命令运了过来。
这会儿死了,他的原型才显现出来。
元北庭皱眉道:“抟土术。”
司怀昀上次就看出来了,他曾有一段时间专门研究了异族术法,所以对此有些见闻。
其中魔族有一种诡异的术法,可以用不同人的血脉造出人来,可以只用一个人的血,也可以混合许多人的血,造出来的东西会多少混杂些混血者的特质,但由于这种东西没有经过母体培育,所以大多数存在瑕疵,跟常人不太一样,要不就痴傻,要不就缺胳膊断腿,多嘴多舌,什么都有。
元北庭仔细观察片刻,突然道:“不对,没那么简单。”
若是寻常的抟土术,元北庭不可能看不出来。他伸手取了这东西的一缕头发,那缕头发在他手中转瞬成烟:“是魔气。”
他道:“有魔附在他身上。”
司怀昀猜想:“难道是与苏芊尔勾结的魔?”
元北庭点头:“不无可能。”
苏芊尔那个模样,恐怕还是真把这东西当儿子来养了。不过她既然要当上明渊的太后,必然需要一个儿子傍身,就算是演,也要演得像一点。更何况这东西除了有瑕疵,活着的时候的确也算是个人。演久了多少有点感情,也是常有的事。
不过既然已经没用,也就索性暂时封存,不再管了。
元北庭把上次燕风凡带来的册子拿出来给司怀昀看。司怀昀道:“看你这边魔渊幽火的境遇,真是几十年如一日的骚扰。”
里面是最近魔渊幽火附近的动乱次数与规模,以及平乱的时间,全都记载得十分详细。
自从前代渊主赤庸被遣到魔渊幽火边境,边境动乱不停,每天都有人想要推翻新政权。刚开始元北庭还管一管,到后来干脆不想理了。
司怀昀仔细地翻了这些年所有的记载,思绪飘了两边:“理由倒是找得不错,可这……大大小小的相差不多,倒像是完成任务一样。”
元北庭道:“他自然要弄出点动静引起我的注意力,但实际上这样我反而不会搭理他。他被封在魔渊幽火里出不来,最近却都有与他同种族的影魔作祟,手底下必有走狗。”
司怀昀身上的伤都是苏芊尔打的,里面有妖气,还有魔气。还好元北庭本身就是妖魔,清除的时候两种残留都让元北庭感到很熟悉。
他那时没有多余的功夫想,如今联想到,这会子才想起来那魔气的来源:“一个护法。”
司怀昀回头看他:“什么?”
“我说,那个魔气,我记得,是当初魔渊大战之后,赤庸的护法。”
司怀昀抬了下眸:“死了?”
元北庭:“自然是死了,我动不了赤庸,不可能还留下他的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