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歌安之死
那是一个溽热的早晨,天光还未明,就已现出了仲夏的闷。
鱼毅鱼大夫笔下的草稿已打了两张,却还没拟好给大老板的回复,思及就算写完还要再三精炼简化一番,他就对那“详实又精简”的要求愈发头痛。
正在这时,炸响的敲门声惊醒了他的思考,不觉戳下的笔尖就在宣纸上洇开了浓墨。鱼大夫皱起了眉,虽恼,然而身为大夫的本能却又叫他不由疑心这砸门的来客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急事的病人,于是撩开长褂就小跑了过去,下闩甫一拉开门扉,就被骤然失去支撑的年轻人扑进了怀里——
血腥味儿还有那种浊而闷的腥膻味儿也一并冲进了他的鼻端。
他一个男人,不是不曾闻过这种气味儿,但带着这种气味儿上门求医的也当真是少之又少。他心下一惊垂下眼去,就看到光裸的躯体下半鲜血淋漓。
他抱着那人的背,先看到的也只有后身,但光这一眼瞥见的境况就足以让他震愕。
鱼毅惊怒交加之下,连忙将人小心扶进了屋内,而这人叫做歌安,他将人扶到矮塌上,就看到那人残破的身体。
“可惜那时……他还没死……”
歌红儿说,鱼大夫倾力救治,但是露出体外过久的那一部分脏腑也已经救不回来了。
“我哥哥他……就算不说还能不能人道吧,就说他的拉撒……也已经成了问题,只能……只能接在外面,藏在裤子里,是、是用猪尿脬做的袋子……”
她忍着哭腔却忍不住酸楚,破碎的声音却是透出恨的,仿佛也全靠着这恨来黏连成句,她才能逼自己说完:“他管不住自己……没、没有办法……”
这些都是鱼大夫后来告诉歌红儿的,她现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不哭已是费力,气息混乱,语难成句,然而容承和江扬到底心思灵敏,不清不楚地听着,看着她那几近崩溃的样子,也勉强能补全个大概,于是面色凝沉晦暗,一时也不知该义愤还是该安慰她——
身不在那儿,如何都不是其人,大多的话也就终归只能剩下轻飘了。
江慕颜被容承提前劝了出去,许是还负气着吧,但容承此刻听着歌红儿的哭诉,也难免还是庆幸他人不在这儿,至少不用听见这些连他都觉得难以下咽的事。
歌红儿说,歌安是被龚长和其他一些与之交好的先生……
“玩”死的。
“我哥哥留下信说……其实这些腌臜之事早已成风,只是素来藏在一层遮羞布下,没有人真的会管……”
太学,是多少寒门子弟鱼跃龙门的诚心期冀,所谓至高学府,礼教沃土,谁不以为踏过了这道门槛,待他日飞上枝头,得帝王器重,峥嵘头角,振长策而大显身手,一展抱负留名青史……或可期。
可惜,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腌臜,少不了欲孽,少不了倚势欺人,少不了我为鱼肉——
鱼也到底不是龙,到底尚且低贱,到底要叫更往上的强权压上不止一头。而强权者若是生了欲念,也自是有权有势能叫欲念成真。
太学之中,大多青年才俊。
下院之中,大多寒门子弟。
先生之中,则有不少有那么些古怪而不可言说的癖好,于是偶有私聚,放纵一场群魔乱舞,而那些充当了舞姬歌姬充当玩物的,也就便利取自了他们手边就能找到的羔羊……
羔羊……
堂堂七尺男儿,手无缚鸡之力……也就罢了!猥自枉屈,自甘卑鄙,匍匐着给人亵玩,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自己贱!可那又能如何呢?
人在屋檐下!十年寒窗苦读……举家的希望!这么多人倾注心血赔在他们身上的希望——明明也是他们这么久以来兢兢业业拼出来的一切!
可等进了太学才明白,原来那些先生说谁品行不端就能开了谁、废了谁、毁了谁!就能要谁出仕无门!甚至就算被从这太学扔出去后也没有别处可以找人举荐!
至于科举?
审卷子的和太学本就同气连枝,就连考官都是那里出的,而他们的记录上可还有着太学那些“德高望重”之人板上钉钉的痛斥之语呢!
“品行不端”者……又如何为官!那“对得起”百姓么?对得起他们费尽心机层层设立的筛选考核么?
他们哪还有……出路啊……
……的确。这世上有洒脱之人,有狂放不羁自诩才高八斗何处都可以大放异彩的!也有不屑为官而为农为商为闲散人也可的!
可读书……读了十多年,日复一日由家人含辛茹苦供养着、期待着的那些,或是无处可去十数载孤注一掷囊萤映雪只想着有朝一日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
那他们呢?
他们敢拿自己的仕途冒险么?
他们的确懦弱……
于是他们中的有一些,被威胁、被逼迫、被那些平日里躬身搀扶着、尊敬着的师长半是恐吓半是诱哄地也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可最让人心寒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我哥哥说……因为他们确实也由此得了些利益,得了点甜头……像是高一点的评分,像是一些因为‘品学兼优’而得到的资斋用钱……结果就连他们自己也不敢说自己全然是被逼无奈,有一些平日里故作清高的先生背后议论他们的时候说的都是拿乔的婊 子……而可悲的是,就连他们自己渐渐地……竟也觉得自己不过就是卖身求荣的婊 子、卑躬屈膝……又何止是卑躬屈膝啊!媚上得……就连底线…都喂了狗!”
不过是他们中的一些真的宁死不屈,也当真侥幸没有被关在哪里合起伙来强成了,之后被针对、被打压,被杂碎一样地赶了出去,可能被派出去的人毒打几顿,断了仕途……
有一些……接受了,忍了下来,久而久之,也慢慢习惯了自己这副样子——有些可能最后堕落着也就堕落了观点,自己也不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有些则是一步步终于堕到了极限,终于自己也再忍受不了自己……却也回不去了,最终惶惶怆然……寻了短见。
可他们无论是死是活,到底也不过是这堂皇太学浩浩国立最高学府的阴影之下任人揉扁搓圆的肉糜,生前活得糜烂,就算一死也死不出个干净。
都说……人活着是清清白白而来!可他们到死,却是把自己活到那自己也最瞧不起的田地……谁又能给他们公道呢?甚至就连他们自己都觉得旁人若知道了真相也不过会觉得他们懦弱无能肮脏可笑——!
这世道于他们活到最后竟像再也没了容身之所,也再没了可以抬起头来的地方……
歌安死前说,他想他自己……
断子绝孙…也好。
活成了个残废……或许也就是他的报应……
他曾经……曾经仗着龚长对自己这个“学生”的偏爱而相对地置身事外,只祖宗似的供着龚长,接受些“抚摸”和偶尔过分的要求,但大体还在正常人的房事范畴之内,没有被推到那种太极端而变态的群戏上,龚长也稀罕他,舍不得把他“带出去”,顶多偶尔带他在龚长的那些私下聚会上露露脸,也从来没把他弄得太惨,总之到底……
竟也还算是有度的?
久而久之他甚至会偶尔觉得其实龚长待他不错,后来想想大概也是当久了猪狗竟连脑子都奴化了,跪得久了竟然也开始心安理得了起来……
甚至有的时候他也会出面劝一些“冥顽不灵”不肯服软的师弟,有时是得了龚长的话去“指点”一二,有时也是不想对方最后把自己弄得太惨,毕竟何必呢——
何必呢……他们下院不都是这样?那些新来的是有多天真,才以为贞洁烈妇似的挣扎几句就真能违抗得了他们上头那些大人物了?
但是偶尔他也会碰上几个当真宁为玉碎也的确“碎”了的,他也就只能权作视而不见……他想他只能顾好自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各人自扫门前雪,这世道连管好自己都那么难,自保尚且不易,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可到了最后……
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