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入暑时,常有飓风大雨席卷而过,而今年更甚,雨淅淅沥沥几乎下了一月。
这样的时令节气,出门打伞,浣洗又晾晒不干,搅得人心头烦闷,越发气闷难捱。
姚清梧三更天便起身了,穿戴好衣裳后,生了一个火盆,将晾架上的衣裳取下来,架在火盆上炙烤。
虽说屋子里越发闷热,好歹能有干衣服穿。
且小孩子的衣裳小,干得更快。
幸而是夏日里,小儿家又不必讲究什么,只一件短打配一件纨裤就能应付,若像那高门里的公子少爷,少不得要耗费功夫。
思及此,姚清梧不免出了神。
隔着花窗,她远远看了一眼。
只见月牙儿翻了个身,睡得似乎不大安稳。
不多时,莲花听到了动静,便过来轻轻拍着他,耐心哄了两声,见他呼吸平稳了,这才退了出去。
每见此景,姚清梧就会没来由一阵辛酸。
倘若她们姚府还在,如今月牙儿也不必受这等委屈,少不得前拥后簇,各个都要把他捧在手心里。
可惜世事难料,诏令抄家夷族本该全数问斩,如今还能留下他们姑侄二人的性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她没敢希冀旧日荣光,只求安稳度日。
莲花推门进来时,见她出神,便说道:“姑娘怎起得这样早,还在想绣访里的事?”
姚清梧回过神,忙将衣裳叠好,递给她说道:“没什么,只是想这几天雨水不断,听闻几处又都涨水,咱们定的那几批绢帛,不知能不能按时到货。”
莲花忙说:“刘掌柜是老行家了,定有法子,姑娘不必着急。且,咱们只付了定金,横竖亏不到几个钱。”
姚清梧从前不是什么贪钱的性子,如今自己当家,才知柴米油盐贵,家里几口都要张嘴吃饭,绣房里绢帛针线,处处都要钱。
而今新买了两张织机,还赊着钱庄的银子,她得趁早还上。
住的房子虽然小些,年年也要休整,且月牙儿到了开蒙的年纪,进学堂又要添一笔开支。
她忧思难解,无奈道:“但愿吧。”
灶上煮了白米粥,莲花添了柴火,便去外头铺子买了些包子糕点。
家下几人都已起来了,月牙儿穿戴整齐,循着声音来找人。
他揉了揉睡意惺忪的眼睛,见姑母束着袖子,正在庖厨里舀周米粥,便扬起稚嫩的笑意,唤了一声:“姑姑。”
姚清梧听见声音回头,含笑看了他一眼,道:“时候还早,这就起了吗,怎的不多睡一会儿?”
“昨日姑姑说今日要去学堂拜师傅,不知怎的,就起来了。”他浅浅笑着,右边脸颊上一个酒窝,像极了他的生母。
姚清梧蹲下身,捏了捏他白嫩的脸颊,嘱咐道:“去学里要好生读书,你出生的时候,祖母找人给你算过一卦,说你有文曲星之才,万不能给姑姑丢脸呐。”
“月牙儿知道了。”
既然是要去学里,倒也不好整日叫月牙儿这个乳名。
她听了忙纠正道:“你大名叫什么可记住了。”
“姚韶安,”他说道:“层城登云韶的韶,安知千里外的安。”
姚清梧忙颔首欢喜道:“对,对,月牙儿说的极好。”
小少年却只笑着说:“姑姑方才不是说,不能叫月牙儿了么。”
“家里还是能叫的,”她揉了揉眼睛,将眼泪憋了回去,笑道:“外头可不能再叫这个名儿,叫人笑话。”
“好,我都记住了,”小月牙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道:“我去上学,姑姑要多照顾自己,若有事宁可报官,千万不能纵着那些地痞。”
“好,姑姑知道。”
“等我长大了,我保护姑姑。”
姚清梧只觉心里得了许多安慰,抱住他又红了眼眶,笑道:“真是好孩子。”
几人照例一起吃了早饭,因今日姚韶安的大日子,他多吃了一个包子和半碗米粥。等众人吃完,莲花去取了水来,又给小郎君洗了脸净了手,将书匣子递给他。
“小主子千万要争气,姑娘将来可等着小主子撑腰的。”
“放心吧,莲花姑姑。”
在烟雨朦胧中,姚清梧一手打着伞,一手牵着侄儿的手,往凌阳书塾慢慢走去。
这处宅子虽小,却有一样好处,是依着杨府而建。
杨家是钱塘望族,家风清正,连附近宅子的人都公正和气。
既是避难而来,她自然需要有个能庇护的地方住。
早起人不多,一阵狂风而来,将姑侄二人的油纸伞吹起一角。
姚清梧只觉被风吹迷了眼,忙用帕子擦了擦。
“避让!避让!”
忽而一阵喧哗,细雨绵绵中,三两人皆往两旁躲去。
前头有一顶四人小轿缓缓而来,领头的人腰间佩刀,颇有些凶神恶煞,吓得周遭百姓目不敢视。
姚清梧忙不迭将人拉倒一旁,瞥了一眼那人手臂上的铁护甲和腰间的虎纹佩,眉眼微蹙,那些腥风血雨的记忆扑面而来。
那是皇城司的人,她毕生难忘。
身形轻轻一晃,她脑中一片晕眩,手下意识地扶着墙壁,又不忘将伞递给姚韶安。
风吹起了软轿一侧的帘子,坐在里头的男子往外瞥了一眼,身形略顿,摩挲着扳指的手忽而僵硬了一瞬。
很快,帘子落下。
男子怔了怔,并未出声。
小少年打着伞,见姑姑面色发白,忙道:“姑姑,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