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翻起浑浊的浪,带着低沉、悲怆的呻吟声一波接一波冲撞向远处的礁石群,生出腥臭的白沫。这片海仿佛同她一样有着伤心事。
我恨我的父亲。她告诉它。他从来都不在乎我和妈妈。他不在乎我们会痛苦,也不在乎我们会受到伤害。甚至,他往往就是那伤害的施加者。
我希望他死了。如果他不在的话,我和妈妈会过得很幸福。
我恨我的父亲,我希望他死了——
铅黑色的海面似乎有了回应,浪花气势磅礴地朝岸边压来,颇有千军万马的阵势。那些大大小小嶙峋的礁石宛如浇筑在海上的群山,阴森森的,此刻正像她遭受鞭笞的灵魂一样承受着海水凶猛的拍打。
夜冉伤心欲绝的哭声在海水翻腾的哗哗巨响下,只成了一道浅而模糊的声浪。
她浑身都在抽搐抖动。这种激动的情绪仿佛根本不是来自她本人的,而是眼前这片邪恶的深海赋予的。她的脑海里出现了强烈且不可思议的厌世念头,这是一个九岁孩子绝不可能拥有的心绪。她睁开噙满泪水的眼睛,喉咙里锁着一声释放不出的哀号,犹如溺水之人在深海下隔望这个世界。
夜冉哭昏了头,开始抬脚往海里走。
水没过了她的脚踝,继而上升至膝盖。当涌上来的浪潮很快淹过她的大腿,将她半个身体浸泡在海里时,她仍然想要继续朝前走。
浪流的拉扯加上水的浮力,夜冉已经快要失去平衡了。
“这里的海风令人反胃。也不知道这股时不时就能闻到的腥臭味是从哪儿来的?这片海里明明什么也没有——
“没有鱼、没有虾,连根海草都见不着——你懂什么,我见过真正的海!在晨国,那里的海漂亮极了,清澈蔚蓝。你能看到海面上空盘旋的白色海鸥,它们的叫声可真悦耳,夹在浪潮的声音里,让人——让人听着舒服极了。那里的沙滩上有各色各样的贝壳,运气好的话,还能拾到一箩筐的海螺和螃蟹。哪像这儿?什么都没有!退了潮,海滩上总是干干净净的,只留下这股若隐若现好像尸水似的恶臭!”
说这话的是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夜冉清楚地记得他的年龄。因为在葬礼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石像半岛上的人在私底下的谈天中都避免不了会说到他。他的岁数被一再提起,用来强调对那场惨痛悲剧的惋惜。“斑鸠大的年纪,造孽啊!”他们说。
男孩不见了,只剩下木棉树边那个孤零零的衣冠冢。墓碑上刻着男孩和他母亲的名字,夜冉躲在悼念的人群里不敢去看。只要看不见上面的名字,大哥哥就还活着!只要看不见上面的名字,大哥哥就还活着!夜冉不停地对自己这样强调。在她心里,那块墓碑仿佛是隔着美好过去与既成悲剧的地界碑。只要看不到它,他们就还停留在过去的时间里。
但是,她现在看见了,墓碑上的名字。一个……两个……三个!又多了一个名字!最下面那一行血红的字体如此鲜艳,如此扎眼,像在催促她。是“帕蒂夜冉”,是她的名字!
“不准下海,知道了吗?绝对不允许走到海里去!你看到后果了!”瑛时抓着她的肩膀两端,神情紧张地反复叮嘱。
“跟你们强调多少次了,为什么不听?为什么不听呢?不允许走下海!”
母亲的音调越来越高,已经不像人的声音。那声音又长又尖锐,吵得她的脑袋嗡嗡直响。
“你看到后果了!你看到了!看到了——”
此刻,夜冉犹如从恶梦中苏醒,来不及惊叫,一波浪又从前方打来。
我在做什么?真要死——
夜冉拼命想要往回走。然而,刚才涌来的浪头已经彻底断绝了她的后路。她的双腿被水流冲得浮起,上身完全栽进了海里。离岸的海浪捆卷住她的身体,急切地想要将她拖走。
不,不要!
妈妈!妈妈!我该怎么办?
夜冉在水中慌乱挣扎,脑海里绝望地呐喊。
她不会游泳。即使她从小生活在石像半岛,生活在被海水包围的地方,她也不会游泳。没有人教她,原因显而易见。大海捂住了她的鼻息,任由她蹬踢拍打。夜冉的喉咙里灌入了大量冰冷的海水,令人窒息的液体涨满了她的口腔和气管,呛得她几近丧失意识。她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挣扎。她看不到岸,看不见除了浪花以外的其他事物,一切都影影绰绰的。此刻,唯有死亡,具象而真实。
又一股浪流涌过来,轻易支配着她的身体。
幸运的是,这次,夜冉被冲回了海滩上。当她触及到柔软的细沙,接着连滚带爬挪上岸的时候,她甚至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那片刻空白之间,她竟然活着回到了陆地。
夜冉趴在地上又咳又呕,使劲地吐水。剧烈的咳嗽和急促的喘息让她那不堪负重的胸腔疼痛不已。夜冉瘫倒在海滩上,嘴里充斥着一股恶心的金属味。当她想到自己方才一定吞下了不少肮脏的海水时,又忍不住趴起来干呕了好一会儿。
现在,她终于能正常呼吸了。海风阴嗖嗖地吹到她身上,恐惧仍然没有放过她。她被吓坏了的双腿软弱无力,根本站不起来。夜冉只好手脚并用,心有余悸地朝岸上又爬了好长一段距离,直到确定潮水绝不可能再触碰到她时,才犹犹豫豫地坐下。她害怕那些不断冲上海滩的浪潮会像怪物的手爪,将她再次拖入海中。
夜冉知道,即使她休息够了,恢复了对双腿的支配力,她也不知该去到哪里。她害怕这片海,但是更害怕一个人走在半岛内陆的荒地上。所以,除了海边,她无处可去。
夜冉蜷缩着坐在海滩上,双手环抱住冰凉的小腿。之前的声泪俱下以及对父亲的怨恨,仿佛都已成了很遥远的事。就连从家中带过来的那一肚子委屈,也被刚才那番凶恶的浪潮冲刷成了淡淡的悲伤。
遗忘真可怕。转瞬间,什么都可以被遗忘。
夜冉有些恍惚地望着前方。
昏暗的天空,黑色的海,还有这永不停歇的潮湿的风。
这里是她出生的地方,是她的家,可她却一点儿也不喜欢这里。她甚至畏惧它,就像畏惧她父亲那样。庄园里那幢冷冰冰的大房子,还有这片会吃人的海,还有她的父亲,在夜冉不成熟的意识里,这三者仿佛是一体的,它们共同组成了压顶的乌云,笼罩着她小小的世界。
她本以为每个孩子的生活都是这样的——清晨会在父母的争吵声中忐忑地醒来,会随时害怕父亲突然爆发的怒火,会天天盼望着自己快些长大,快些逃离这个家和这个所谓的故乡,会经常看到母亲流泪,然后自己也偷偷躲起来哭。后来,她才渐渐知道,其实很多孩子是不会像她这样提心吊胆地生活的。他们的饮食穿着可能没有她的好,也没有住在大房子里,但是他们不会过这样的生活。因为他们都有一个慈祥的父亲。
杜蒙叔叔一家还没有遭遇那场惨剧之前,夜冉时常到他家去。因为在他家里,她体会到了一个普通家庭最平凡的温馨和快乐。当时夜冉刚满六岁,开始记事,开始不满足于仅在嬷嬷的视线里活动,迫切地想要寻找更有趣的玩伴。那会儿的半岛上根本没有她的同龄人,连年纪相近的也没有——厨子家里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婴,其他的都是十多岁的大孩子,而他们多多少少都因着夜冉的身份有意回避她。一天午后,夜冉趁着嬷嬷坐在凉椅上打盹,蹑手蹑脚地偷溜出去闲逛。那天的日光懒洋洋地抛洒在空旷无人的庄园里,仆人们大多都在午休,四处静悄悄的。当时的庄园还没有完全修建好,随处可见小山似的土堆和未被拔除的萋萋荒草。夜冉想象着自己是身处荒野的女战士,正在执行一项危险的秘密任务。她的敌人是埋伏在松软土壤下的食尸怪——这种跟随着冥神地骨的小喽啰浑身布满了恶心的粘液,有着人的面孔和牙齿,以啃食尸体为生。但是,现在它们也想尝尝活人新鲜的血液和肉。地上隆起的土包一定就是它们的藏身处,它们准备伺机而动,正等待她放松警惕。
夜冉的假想游戏并没有进行多久,当她正将一根长木棍当作宝剑戳着花圃里的土壤上时,有人跑来制止了她。她伤到了刚栽下去的花苗。花匠不敢当面斥责夜冉,只好找来了嬷嬷,央求她把孩子看好。当时,杜蒙叔叔正好领着他儿子经过这里,他们是来给夜冉的父亲送东西的。
“以后小姑娘无聊了,叫我家小子带着她玩。两个孩子都能解解闷,就不至于无聊到去玩花坛里的泥巴了!”杜蒙叔叔说完,搂着身边的儿子开怀大笑。
他是石像半岛上唯一叫夜冉“小姑娘”的人,他们一家也从来不像其他人那样称她为“小姐”。杜蒙和夜冉的父母有着多年的交情。听母亲说,杜蒙跟她父亲是在一次商旅中结识的。父亲还没有成为石像半岛领主之前,曾在曾祖母的安排下做过搵汤城的护城官。后来,因为一场严重的斗殴(大约是有人丧了命),父亲害怕曾祖母和搵汤城领主的怒火与追责,只得连夜逃跑去了赤河的边境地一带,之后就在那里做起了买卖来维持生计。父亲与杜蒙一家也是在那时成为了朋友。再后来,父亲在晨国娶了母亲。当母亲怀孕的消息传到永夏地时,曾祖母决意对过去的事网开一面,要赐给父亲领地。听说,帕蒂家的那些人为着曾祖母的这个决定还发生了很大的争执。最后,曾祖母不得已只好将没人要的石像半岛赐给了父亲。虽然父亲很不高兴,但还是接受了。他也邀请了杜蒙一家一起搬来石像半岛居住。听母亲说,当初石像半岛的开荒和庄园的修建,都有杜蒙叔叔的一份功劳。
“他是个有责任心,诚实,品性高尚的人,是你爸爸过去认识的那些朋友里最值得结交的一个。”夜冉清楚地记得,在一个下雨天的晚餐上,瑛时曾这样夸过杜蒙。
“他也没那么好,”克崂文听了,立即有些不高兴,“我烦他做起决定来慢慢吞吞的样子,一点也不果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