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啧。”
麻子咂嘴摇摇食指,闭起一只眼的模样灵动十足,令人想起枝头歪头探脑的某种鸟类。
它们就是喜欢捡起各种闪闪发光的东西,宝贝地藏进巢中或秘密基地。
“我希望你知道,朋友,我很爱故事,每一个故事。在我这里首先谈的不是好坏轻重、有无意义之分,只有是不是故事本身这一条评判标准,其次才是多美。”
是不是‘故事’本身?
听着更古怪的发言,伊诺克收紧搭在膝头的手。
麻子脸不亏是让雪狐也自叹不如的表演家,他打打响指,忽地盘腿坐下,一个寻常举动给他做起来却能轻易抓取目光。
“让我们先来谈谈美吧。什么是美的?人长得好看是美,心灵美也是美,歌声悠扬是美,旋律工整也是美,山清水秀的自然之景美吗?好伙计!那简直美呆了!”
“但是——”
声调的骤然下沉抓住感官,使人只能跟着他竖起的食指,全神贯注。
“你不能靠这些说服一个又瞎又聋,断手断脚,每天都像躺在棺材盒子里的可怜东西,让他相信世界是多姿多彩,美人云集,值得久久留恋的,每一天都是值得期待,充满新意的,是等待拆封的私人定制礼。”
“因为他只能在那,又暗又小,他安全无虞的鼩鼱巢穴。再说了,我们尚且如此,他又该上哪找到这样的‘每天’?”
讲述者说着连连摇头,挂着沉痛的表情擦拭眼角。
他的神态,语调,每一个肢体动作都能让观众知道他是在作假,可却又无比贴合真实的情景,造成既能带人沉浸,又能完美停在迷失界线外的诡异平衡。
因此,哪怕他起立,毫无逻辑地接上一声感叹,如今的观众即伊诺克·普莱德也没感到出戏。
“所以,这就是故事的奥妙所在,噢!该死的美丽!”
振臂高呼一声,他抚着胸口浅浅弯腰。
那囚服的宽大下摆垂落,似长袍的一角悄然晃过怔愣的伊诺克眼前。
“故事是世界的影子,相比直视灼烧眼球的光源,窥探和描绘影子要更容易,也更能被活在匣子里的我们接受。对么?”
出乎意料的旁白注释,令观众的呼吸为之一窒。
即便如此,早已认定自己深陷囹圄,被绝望吞噬的红发男人还守着最后一扇心门。
“我……我没有你想要的故事。”他声音干涩地接话,“我就是因为自己的愚蠢被抓来了,仅此而已。”
“嘿、嘿、嘿!”
发出音调逐个上扬的语气词,麻子脸上前一步,左手按住他肩像是宽慰,右手握拳一抓,摆动着如同为他打气。
“愚蠢也是故事的必要成分,观众可以嘲笑,可以厌弃批判,但他们绝不能失去它,就像他们也不会希望第一个发明计数法和定义几何的数学家失踪,只丢给人们一把三角尺然后说‘等你们数清它有多少边时我就会回来,现在的我和斐波那契数列有一个长期蜜月’啊哈哈哈——你懂我的意思吗?”
很遗憾,伊诺克完全呆住,同对方大眼瞪小眼。
出于某种‘来都来了,别空手而归’的捧场型侥幸心理,他用迟滞的大脑囫囵加工一下,随后茫然地发言。
“还没发明计数法和几何概念,就数不了三角尺的边数……后面的黄金分割数也可能无法发现……”
这不就是荒唐的错乱吗?
“呼哈——”
麻子脸下唇一噘,突然吭哧地喷笑。
事到如今,看见此人缘由不明地发笑,右手覆上眼睛慢慢下滑的样子,伊诺克已不再奇怪了。
只是他现在才发现,对方原来有一对瓦蓝眼眸,明亮饱满的色泽接近碧空,分外迷人。
“现在你也入门了,我亲爱的朋友,没错,这就是故事的真谛之一啊——不荒唐,无故事,有因果,必荒唐。”
以这样一句收尾,麻子脸甩袖坐下,姿态恢复如初。
他扬手示意着‘请’,另只手虚空做起拨琴弦的动作,似乎随时等着给今天的故事讲述者伴奏。
这一次,他开口只说了一句。
“请告诉我吧,朋友,你有什么样的故事……”
不再多动多话的青年静静注视,那目光聪慧而深邃,有着神像的静穆特质。
然而一旦开口,他嘲弄人的笑容便摧毁了所有美好假象。
“以后你就专门收拾我的玩具房,每天傍晚六点半,记得准时给我要看的节目录像,从片头曲到片尾曲的最后一秒你都要录进去,少一秒就罚你多干活一小时,海勒姆会帮你安排的。”
“什么——”
骤然出声又紧急刹住,谢玉海五官快皱成一团,压制着涌到胸口的烦躁和不满。
他被迫打了快一个月的杂工,每天跟兄长碰面的时间越来越少,最近甚至从早到晚都看不到谢云哲的人影。
若不是对方看着状态还行,不像是被欺负惨的样子,他也不会一再同意兄长兼首领的胡来决定。
更不会同意单独来见恶毒omega少爷,接受岗位调动的要求。
“怎么?你有意见?”
前次到过的休息室里,苏洛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
他在小圆桌旁修理花束,锋利剪刀的握柄与束发头绳是同种红色,导致他每剪下一朵在谢玉海看来还算鲜活的粉花,都能联想他草菅人命的凶残画面。
旁边无人,身后是墙,小少年内心的火苗又蔫巴巴地瘪了下去。
就算他成天念叨要揍苏洛一顿,给自己还有云哲哥出气,但真到了这时候,他还是被青年眼神中不寻常的邪气压制。
但最主要他是正人君子。
若非被逼到忍无可忍,他才不会去欺负生理性别为omega还瘸腿的坏蛋!
“呃咳!我没有意见,十分感谢您,我会好好、不是,拿出一万倍精力去认真做的。”
谨遵兄长的教诲,谢玉海举手以自己的方式发誓。
黑心鬼侧目瞟了他一眼,放下剪子。
“一万倍就免了,你若是能拿出三分在家里诅咒我的毅力,我就要对你感恩戴德了。”
背地里说人坏话,现在被正主当面点明,无论对方是真发现还是做样子,脸皮尚薄的谢玉海都瞬间羞红全脸,低下头憋不出话。
慌乱中再偷偷一瞄,发现青年揉着整朵花抿嘴笑,眼神玩味也锐利,暗钩似得盯着自己,少年整个人更不好了。
按他来时预想的,苏洛会将他里外贬斥一通,用尽各种侮辱字眼。
虽说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可现实与最坏想象的落差难免让一直笃定的他犯难了。
就像他一直跟在穷凶极恶的通缉犯身后叫骂,回头才被告知自己认错了人,弄得自己尴尬晃神。
这样的结果是,他突然觉得苏洛看着顺眼了。
“还赖在这偷懒干什么,非要等我开着轮椅碾过你的榆木脑袋才会睡醒么?”
谢玉海:“……”
无言数秒,小少年愤愤咽下怒气,也收回先前的‘顺眼’说辞。
果然,黑心鬼苏洛就是歹毒惹人厌!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谢玉海已经学会忍下这口恶气,掩饰真正的情绪,只为达到自己目的。
奈何第一次面对最大的通关boss,他难免又舌头打卷。
“抱歉,我就想问一下您,我哥、云哲哥他去哪了?我很担心他,这里只有他是您的贴身侍者。”
言外之意,只有苏洛才知道谢云哲的下落。
“噢,我把他借给他的亲哥了。”
“原来如此,非常感谢您——嘎啊?!”
最后的最后,谢玉海还是通关失败,发出一声大鹅尖叫把苏罗逗得拍桌直笑。
听到谢云哲正与苏霆一起,谢玉海会震恐并无道理。
纵使没有溺爱假弟弟苏洛这一特点,他的个性也是数一数二的难相处。
倒不是说他有脾气臭,心眼小之类大众公认的坏毛病,把他和某小少爷放在一起比较,他甚至更得别人好评。
秉公办事,刚正不阿,从不为私情所动。他有着一名优秀领导人应具备的长处。
可越是如此,他在自己身边画出的一圈高墙就越牢固闭塞。
因此,在乘车同行的三小时里,他与谢云哲就没说过一句话。
要他处理的事务没有了,纠缠他的烦恼消失了,他像座由深色溶液冻结成的天然冰雕,棱角平直,无法透光,以一种隔绝万物的姿态矗立在银白大地上。
不似他逃进闭目养神的笨办法里,谢云哲在翻阅协议初稿的同时关注着他,一直试图踏入那层冰封圈内。
终于,青年找到好的切入点了。
“苏元帅。”他继续用着那尊称,也客气地问道,“今天三区里只有两区的管辖者会到场,就这样直接洽谈如此重要的决定,不会有影响吗?”
苏霆眼皮一动,再睁开后不出所料,无缝切进工作模式。
“谈妥交易并非今天的主要目标,无所谓谁缺席。”
在这停顿片刻,他又坐直几分说道。
“我们只需要保证,今天之后发生的一切他们到场的人看见并听到了。”
难得一回他也打起哑谜,含糊其辞的水准丝毫不输季宇飞。
谢云哲的表现也不遑多让。
换上飒爽军装,伪装成文员的青年侧首沉思,他手指按一种节奏轻叩文件,力度恰到好处不惹人厌。
差不多是两个深呼吸的时间,他眼睛放光,仿佛于暗中探明方向。
“我明白了,多谢您告知。”他照旧礼貌回应。
“嗯。”苏霆淡淡应声。
若是季宇飞在场,指不定又要打趣一番,笑两人的相处堪比为利益而协议结婚的伴侣,和谐的生活淡得像死水。
死水无波,但此刻苏霆的内心却生出一点波澜。
今天的出行人员里,原本没有谢云哲。
可临出发前,苏罗单独叫住他。
‘今天天气不错,最适合带上家人一起出去踏青’
只是为这句话,一个人的行程就变为两人。
由于心里某些难以言明的疙瘩,当时的他是想要婉拒的。
然而就像看穿他又一次的逃避家庭,逃避难解的亲缘关系,书桌后的青年郑重站起。
那人背着明媚阳光,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仿佛是在羡慕的平和语气劝说。
‘至少,你还能找得回他’
‘找到如今这世上,唯一有资格听你讲述你们的养育者,你们的家族,还有你自己的故事的人’
‘不像我……’
回忆里的话音趋于寂然,似一段优美而凄婉的乐曲收尾,但对方的沉默反而开启了另一段任人填充的想象。
想象声音的主人是否失去过什么,想要找回什么。
以及在遇见他们之前,身处一个怎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