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在琴音中起舞,牵着灵魂直上云端。
与现代流行乐的唱法迥异,却又像是民谣童谣之类的变种,没有歌词只有吟咏,浪潮一般叫人捉摸不透。
也唯有这种声音才能敲开梦境的大门,带给人仅此一夜洗净尘世忧愁的安眠。
它给予的慰藉如此梦幻,以致翌日作为奴隶12397号醒来时,伊诺克·普莱德一度忘记自己原来的身份,忘记尾随在他身后的绝望恶兽。
不过吃早饭的时候,穷追不舍的恶兽再度逼近,在他身上投下一片浓重阴影。
阴影渗透现实,即是摆在他面前的早饭。
一块漆黑干巴只有拳头大的面包,一颗蛀着虫眼的青绿果子,还有用破旧水杯自己舀取的浓汤。
这便是每个奴隶分到的食物,所有人都挤在一间没有桌椅的石室里就餐。
杯中的说是浓汤,可实际上尝不出一点味道,只混着点奇怪的甜咸。
后来发现腥咸味其实是自己嘴里的血泡破了,伊诺克放下杯子,冰凉的手微微发抖。
他含着这一口血水混合物,不忍吐也不愿咽。
为转移恶心感,他抬头小心地环顾四周。
正前方,几名小孩正在争抢着一块稍大的面包,他们有着同种病态的干瘦身材,因为脏而根本看不出真实的肤色和五官。
推挤中食物掉在地面,被指缝藏垢的脚丫踩了数下,成功捡起的一名小胜者也毫不在意,匆匆塞进嘴里。
碎屑随着咀嚼掉落,其余失败者立马伸长舌头,凑上前去接。
看着这场默剧,红发新奴隶只感觉胃搅成了一团,不适感只增不减。
他再次承认了。
继承认自己是个蠢货后,他不得不再摔个大跟斗,同意南哨站并非地狱,那里的‘猪食’是人间美味。
就连曾经莫奇钟爱,却被他视如敝屣的奶味甜点也于此刻成功飞跃,变为他最奢望的珍馐。
回想起对方偷偷带给他的那一份,他不下十遍后悔,为什么当初没在雪行车上大口吃下,导致遇袭时弄丢浪费。
比较的杀伤力,超乎想象的巨大。
若说此前的经历是一场虚假的‘从天堂跌入地狱’,那如今就是乘坐跳楼机直达炼狱底层,跳进万年沸腾的汤锅里。
心中酸涩,呕吐欲|望随之上涌,盘腿坐的伊诺克拿开食物,用力捂住嘴巴。
非常突然的,他后背给人踹了一脚。
对方踢中的位置不疼,力道也不重,是奔着提醒他的意图去的。
“把它们全泡进汤里吃,当作营养药剂一口灌下去得了,你再走神几分钟,别人马上来抢,被抢了一次以后他们回回就盯着你,以后等快饿死了,有你哭的。”
听到比手中面包还硬的声音,伊诺克身子一僵,直接咽下嘴里的混合物,动静响得像打了个饱嗝。
“哎,这就对嘛,这就对。”
声音的主人再开口,接着走过他身边离开。
白天屋里有光,伊诺克趁机抬头,偷偷打量对方。
昨晚给他接骨疗伤,又跟歌手做交易请人哼唱的老妇,大概率也是莫奇口中说的麦迪婆婆。
她的矮小,干瘦,还有跛着脚的蹒跚走姿一一烙进眼底,如一枚迫击炮震荡着伊诺克的心湖。
因为,年迈的她竟是那样孱弱。
身躯似纸片,轻轻一折就留下不可复原的深伤痕,指尖一戳就能扎破损毁。
无法将老妇的外形与昨夜记住的彪悍印象匹配,加之自己还没缓过坠入炼狱的巨变,整个劳作的上午,伊诺克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
同是劳作,这里的工头却不像哨站的队长好说话。
他们一个个手持钢鞭,将几伙奴隶沿着山壁驱赶,让人徒手搬运机器打穿的石块。
有谁的动作稍微慢一点,搬的次数少了,他们立即挥起鞭子,将人打得皮开肉绽。
毒素作用拖了后腿,掉过几次石头的新奴隶硬生生挨了三下。
哪怕身体素质足够强,不至于受重伤,那眼前炸开白光,让血液倒灌的剧痛也让他难以忍受,数次倒地爬不起来。
可在这没有人会理他。
其余奴隶们都低着头,弯着腰,仿佛除了怀里的黑色巨石,背上还始终驮着一块重物,压榨出他们所剩无几的气息与希望。
他们瑟缩在整个世界的最角落,无法被看见,无法向外或向回走。
他们的脑袋里会想什么呢。
被剥夺存在意义,乃至死亡权力的不甘吗?
被无限索取价值,乃至生命也将耗尽的惶恐吗?
为什么不奋起反抗和匪徒们拼了,为什么不干脆点自己一了百了?
这些,伊诺克·普莱德一概没有相应的答案。
坦诚的说,他根本是毫无头绪。
过去安坐头等舱,大口吞嚼各地美食,又用刀叉玩弄残羹的他,怎会知道压在轨道与底盘间被反复碾压的‘车轮’们在想什么?
不过,现在的他离车轮,也即答案越来越近了。
又一次踉跄前扑,他懊丧地闭起眼,只等鼻梁撞地的疼痛降临。
然而倾倒的速度在减缓,他的重心也于某一水平线顿停。
最后,等察觉到奇怪的触感,他睁眼自己起身站稳,迟疑地转头。
原来是身后有人拉了他一把,才让他免于摔倒。
这条甬道虽然宽敞,但沙石四散挤占左右空间,皆是千篇一律的青黑色。
帮助他的好心奴隶,给他的感觉就和脚边的矿石一样。
转眼就忘的平庸面孔、普通身材,唯一突出的是占据满脸的雀斑,相较之下连那个肉鼻头都算小菜。
“麻子。”他忽地出声,挂起标准的八齿微笑。
伊诺克:“什么?”
“他们都叫我麻子,你叫什么。”
“伊——”
真名已溜到嘴边,学乖了的伊诺克紧急刹车,换了口气别开眼道。
“编号12397号……属于A-2区牢房的。”
回答完他试图抽走自己的手臂,担心着不知会从哪落下的鞭子。
谁料这比他矮一个头的家伙顺势将他肩膀搭住,直接调转方向。
“七月十日,夜里十点零五分,你跟那边站岗的路易吉兄弟进到A-2区,期间你眼皮连眨的次数是九,同手同脚两次,然后你没发现路易吉弟弟朝你后脑勺上吐了一口唾沫。”
莫名其妙的信息涌入耳中,偏偏还全跟自己有关,伊诺克的判断力失守,竟还跟着摸了一把后脑勺。
“还有!”
麻子脸激昂高喊,普通的连词经他之口效力增幅,似飞镖一般定入耳中,震动鼓膜。
“你夜里睡觉左眼皮自己撑开的次数——五次,其中两次是因为有人,请原谅我必须为他保密,不小心在你脑袋边上放了个屁。昨天晚上吃的是磨豆粉,噢!相信他过得一定不好受,可怜的豆类不耐受某某。”
伊诺克脸色微变:“什么?”
“另外!今天早上你起来时因为实在不愿跟他们用一个尿桶,所以想着等会儿要去对着长廊外的望风口,一泻千里!”
“呃……并没有。”
“噢,你确定?”
“我真没有。”伊诺克声音冷了几分。
他身边的麻子脸拍了两下嘴唇,随后假装尴尬地吐舌道。
“真遗憾,我这里算错了。嘿!朋友!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人?”
“……”
伊诺克无言以对。
这回不是因为他蔑视对方的神经质才缄默,而是自第一个裂口在他世界出现后,他已然失去原有的处世法则。
即便如此,他还能观察着四周。
身旁就是一列奴隶队伍,与他们两人相向前行,而他发现,现场监工不仅没叱责阻拦他们,反倒视若无睹地放行。
偶尔有人凶恶地瞥来一眼,却马上像撞到什么不可直视的屏障,速度飞快地移走。
这种避让不同于害怕厌弃,忌惮里感到的更多是某种羞于启齿的成分。
将人们的微妙反应记在脑海,伊诺克又被身旁的声音拽走注意。
“所以,A-2牢房的编号12397,鉴于你暂时没告诉我你的名字,请原谅我冒犯的潦草称呼,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
这一瞬间,伊诺克想了很多。
也许这是兵团里的二探子,故意挑在这种时候接近他来套话。
也许对方是奴隶中的狗腿子,靠着告密欺压在暴戾的匪徒那分得好处……
“我先来正式地自我介绍一下吧,在下目前只是名游唱歌手,专门走南闯北取材,搜寻有趣的故事然后将他们改编,以合适的方式演绎。”
麻子说罢伸手,嘴又笑弯成好看的半月形。
“事实上,我还自己作曲作词编舞设计场景效果,同时是导演主演还有灯光师道具师外加念旁白,幸会幸会。”
这接话的时机太过巧妙,令伊诺克心中一惊。
通道已走至尽头,悬在顶上的照明灯微微晃动,将人的影子拆出倒向四面八方的分|身,有如花瓣绽开。
眼下似真亦幻的氛围与昨夜歌声带来的梦境不谋而合,伊诺克皱起眉。
他认出了这道似曾相识的声音,也想起雪狐提及的某个表演家。
但他依然拒绝握手,将信将疑轻声问道。
“你是昨天晚上弹琴的……”
麻子没接这茬,只眨着单边眼睛,同时用脚踢开一只木箱上的杂物。
礼貌地示意他坐下后,对方拍拍手强调道。
“你放心,我很注重保护原型人物的隐私,不该透露的东西,连死神的舌|吻也撬不开我的嘴。
何况从国王到乞丐,从丑陋畸胎到绝世美人,反正只要编成故事,给他们按上不一样的名字,置换不同的人生,谁又知道他们曾经的模样?”
国王到乞丐的字眼再一次刺痛心脏,红发男人垂眸,缓缓坐在箱子上。
到这里,他被苦涩填充的身心已经松懈了一半。
不止因为麻子脸表现出的友善随性,昨晚与老妇麦迪的接触,之前与野人莫奇相处的点点滴滴,它们透过逐渐扩张的裂缝渗入,落进他世界的地面。
等土中破开稚嫩小苗,他才知道那些颗粒是种子。
“为什么你想收集这些?”他抬头,用最后的防备提出一问,“如果要表演,讲那些历史上伟大的英雄人物,传说故事不应该更好吗?知道的人更多,也更容易赚钱啊。”
在首都的繁华娱乐区,多的是这样的街头艺人。
或为生计或为理想,其中后者还笼统地包含了‘吃不饱的理想’和‘想永远吃不饱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