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多年的面具已撕得彻底,雪昌毫无顾忌,歇斯底里发泄着,更袒白许多从前不敢明说的心思。
他首先不满顾清淮肚子不争气,生了个赔钱哥儿后就不见动静,无法给他延续子嗣,还不准他纳妾。
他更厌恶那个哥儿。
一两岁时瞧着玉雪可爱,以后说不定能高嫁,若能给高官老爷作妾,吹吹枕边风,还帮他提个有品级的官职,还算是有用。
哥儿无才是德,绣花弹琴有个情趣就好,谁成想顾清淮非要教他读书识字,吟诗作对?不止如此,一个哥儿写出的诗词文章,还被那些瞧不上他的举人夫子夸赞颇具灵气,说若是男儿肯定要收雪里卿为弟子。
老子不中举,哥儿竟满城才名?
真是倒反天罡!
顾清淮不可置信地看着陌生又狰狞的枕边人,来时他有想过自己被厌弃,竟没想到连他们的孩子都遭如此妒恨。
后悔,惊恐,充溢心口。
自那日后顾清淮夜夜噩梦,常常深思恍惚,看不见孩子会心慌,生怕他会被雪昌恼怒之下掐死,经常整日抱紧孩子枯坐家中,忍不住垂泪哭泣。
他知道这会吓到他的卿哥儿,却无法控制,无法再坚强。
这样一直持续到几月后。
雪里卿七岁生辰,父子二人正在吃长寿面。几日外出不归的雪昌忽然回家,马车里还带来一个年轻女子,二人姿态亲昵,毫无顾忌。
顾清淮以为他要纳妾。
没想到对方竟道:“可儿肚子里怀了我的儿子,这段时间留在府里养胎,你来亲自照顾。可不要觉得委屈,这儿子生出来是给你的,你多年无所出,足以休你千万次,为夫是看在多年情谊上为你好,你不要不识好歹。”
顾清淮哪能不明白?
雪昌不说纳妾,不写休书,只是在泽鹿县演专情郎太久,不愿放弃那好名声罢了。这外室他也不在乎,只想要肚子里的种,想要个名正言顺的男儿传宗接代,为此竟能想出这种荒唐算计。
外室奸生子,竟想让他养成嫡长子,往后抛去自己的亲生哥儿,继承他辛辛苦苦挣来的家产?
顾清淮轻笑,猛然拍碎手边的碗,碎片扎进掌心血淋淋。他挑出最大最锋利的那块,在所有人震惊的眼神中直接冲上去,刺进负心人的血肉。
女人惊声尖叫响彻耳畔。
男人捂着满是鲜血的腹部,浑身颤抖,嚣张多日的眼睛里终于有了浓烈的惊恐:“你、你你……”
“我?”
顾清淮看着他,心中忍不住发笑,也的确顺从心意仰头大笑出来。他指着男人笑出眼泪,满口讽刺。
“雪昌,你敢报官吗?”
“你敢,我就敢让你身败名裂。”
雪昌的确不敢,只骂他是疯子。
顾清淮也觉得自己疯了,那一场笑似乎把他全部情绪抽个干净,不哭了也不笑了,整具身体变成了空壳子。
某一刻,他觉得自己要成仙。
历经千般苦万般劫,就该抛却肉身往天上飞。
这世间唯一还不放心自己的孩子,于是顾清淮起身忙碌起来,帮他的卿哥儿筹谋好一切,写下书信,最后前往唯一好友拜托她往后一定照拂自己的孩子。
月夜之下,寂静枯井。
他将信件交给年幼的孩子,温柔抚摸他的脸颊,嘱咐道:“卿卿,以后阿爹不在了,你要保护好自己。若有一日你觉得在雪家走投无路,便拆开这封信,这是阿爹最后能为你做的事情了。”
“卿卿要记住,一切情爱皆贪骗,才华永远无错,即使你只是个哥儿。”
言罢,顾清淮仰头坠入深井。他的身体顺着阴暗石壁沉入地下,灵魂或许如他所想,带着一世悲剧去成仙了吧。
*
一封信诉明顾清淮短暂一生。
师爷朗声读完,获得满堂唏嘘。在一阵静默后,有人忍不住指着里面的雪昌与林氏大骂伪君子配贱货,背信弃义,虚伪肮脏……
雪里卿听着耳边的话语,面无表情。
洛县令见此心中暗暗叹息,敲响惊堂木示意百姓安静,肃声道:“此处有婚书一份与地契、房契若干,可证明雪家宅子铺面皆为顾清淮嫁妆所购私产。其遗书有言,死后一切财产皆由亲子雪里卿继承,不予雪家分毫,本县认之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