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即将收尾,她心中仍空空落落,说不清自己是否为这场倾诉而稍微好过了一些。她最后说:“从那以后,我就没再见过光亭。邱夫人和孩子们应当也去了台湾,我试过打听他们的境况,可五零年那桩案子之后,大陆和台湾的消息往来就全断了。”看他仍旧捂着脸默然不语,又低声补充道:“总之,这事都是我的责任。我以为自己的医术十分高明,当初又受你所托去光亭身边,结果到头来,我什么也没有帮上。”
她想,接下来恐怕无可避免地要从他那里听到一些责备的、埋怨的话语,毕竟他们之间的战友、手足情谊更深、更重,远不是她这点微末的交情所能比拟。她错过了唯一能救下邱清泉的机会,又为此任由杜聿明落入敌手、身陷囹圄,昔日第五军意气风发的骨干精英们死的死、散的散,梦想也好、誓言也罢,全都化为了一汪泡影。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这个人以往多么斯文儒雅,产生一些激烈的情绪都是很自然的事情,她已做好了被他劈头盖脸一通大骂的准备。
但廖耀湘只是放下手掌,用衣袖胡乱抹去了脸上的泪痕。他随后望向她,目光里写着疼惜与关切,问她:“小秋,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阮静秋想过许多他可能发问的话语,也为此设计了许多用以回应的答案,却唯独没有想过,他听完这一段痛彻心扉的过往以后,竟会首先问起她这些年的经历。这实在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人人都默认医生应当看惯生死,在战火中摸爬滚打了一些年头的军医更应当比所有人都拥有更加冷硬的心肠,从没有人问过她的经历、她的感受、她这些年怎样过活。因此,她对这个问题毫无准备,既不了解他这样询问的意图,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的心中像有狂风巨浪呼啸,脸上则写满慌乱无措,只得僵硬地扯动嘴角,干笑道:“不知道……就那样,过着过着就过了嘛。”
她猜想自己此刻的表情必定只有“面目狰狞”能够形容,因为她竭力想要自然地笑一笑,眼泪却正成片地往下流。她忙乱地用袖口去擦,朦胧间见他仍凝视着自己,更觉得自打与他重逢,自己实在爱哭得过了头,完全没有一点军人的样子,哪像是他从湘潭一手带出来的部下。她因此越发感到羞愧窘迫,又无法止住泪水,只得焦急又慌乱地摆着手说:“我不是故意要哭。我马上就不哭了……”
廖耀湘拉住她的手。以往他这样触碰她的时候都保持着朋友之间足够礼貌的距离,动作一贯也很轻柔,但这回他用了比往常多很多的力道将她拉到身旁,使两人一下子靠得很近。那双坚实的手臂接着轻轻揽住她,柔和地对她说:“可以哭,没关系。在我这里,哭和笑都可以。”
阮静秋没有力气挣扎,又或者是她的潜意识比她的理智更早放弃了挣扎抵抗。她跌进他近在咫尺的怀抱,紧紧抱住他的背脊,像个新生的婴儿那样呜咽、嚎啕、放声哭泣。她太盼望、太想要一个拥抱了,她看着亲密的友人死去、看着年轻的战士们死去、看着曾经倾慕仰望的人生不如死地苟活,可还有数不清的病人等着她拯救、等着她劝慰照料,那么多的生和死叠加在一起,压得她直不起身、喘不过气。身边的人大多也背负着相同甚至更沉重的分量,没人能够与她分担,没人试图给她安慰,尽管她要的一点也不多,只是想有一个怀抱能容许她哭泣而已。她知道自己不够成熟、不够坚强,因此不时扪心自问,人已活了近两个三十年,怎么能够连一点打击和一点痛苦都承受不起?只是她并不明白,人并不是天生就会成熟坚强,就像新生的婴儿总要在哭啼声中才会慢慢长大。
她哭了很久很久,在那期间,他始终耐心地拥着她、抚着她的背脊和头发,将干净的帕子塞进她的掌心。她的哭声渐止,转为断续的抽息之后,他也仍然如此。此刻,她依靠着他的肩窝,耳朵贴着他的胸膛,这是她第一次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跳。与分别和重逢之时的拥抱不尽相同,此时此刻的相依相偎已不能够用“朋友间的安慰”作借口了,两人都对此心知肚明,可没有人试图推开对方。阮静秋感到自己哭得有点儿缺氧,在莫名的晕眩中,她近乎神志不清地想道,就让她忘掉一小会儿那些道德之类的东西吧,就让她当一小会儿这个卑鄙无耻的坏人——为了此刻的这个怀抱,她甘愿付出任何代价。
廖耀湘见她总算缓过气来了,这才开口说道:“我想雨庵和光亭都不会怪你。雨庵正是这样的脾气,他心里一旦有了决断,就没有可能为谁的劝阻而回头,无论你是否在场都一样。昆仑关大战的时候不就是么?他知道那个‘口袋战法’必然要冒很大风险,军长肯定要为此大动肝火,可他还是决定这样做。至于光亭,我相信他远比我们所了解的更加坚强。野人山没有将他吞没,这一身的病痛也没有把他击垮,只要给他时间,他总能想明白自己要为什么而活。”
他说完了这样一通很长的话,局促地停顿了片刻,又问:“那么你呢?你想好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以后了吗?”
没有回应传来——他低头去瞧,这才发现她闭着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在他怀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