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各处天灾人祸,局势混沌,最不好张扬。再加上家中乍富,铺张了难免叫人闲话。”话是对所有人说的,王子服却独独盯着婴宁的眼睛,又强调了一遍,“咱们自家庆祝庆祝也就罢了,万万不可摆谱,落人口实。”
“看我干嘛。”婴宁此时已极为心虚,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嚷了起来,“我可没铺张啊,随便散点零嘴,就当散散喜气么。”
王子服还想调侃她几句,便听有人大剌剌地敲门——是老丁头拎着鱼上门道喜来了。婴宁连忙跑去启开一道门缝,鬼鬼祟祟地将人放进来,还要看看后面有没有别人尾随。
原本只知道落榜伤脑筋,谁能想到考中了案首还有这么多头疼事!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婴宁才意识到这日的憋屈只是个开始,连见面礼都算不上。
因鹿鸣宴等诸事急着王子服出席,他只在家中吃了顿饭,交代了些要事便又乘县衙的马车赶回济南去了。待那边同窗家中敲打完毕,王子服考中了解元的消息才开始不胫而走。仅一个下午的时间,认识的不认识的各路人马险些将婴宁家门前的小巷子挤塌。
依照王子服的交代,贺礼万万不能照单全收,可又不能闭门不见。所幸沐春开起来也快有一年,婴宁多多少少将城里的权贵富户认了个大概,不至于得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待行过鹿鸣宴,又要给王子服准备许多谢礼、束脩,叫他逐一去送给主考等官员。
婴宁点着屋里堆起来的笔盒、书册等礼品,肉疼得直锤胸口。
说起来若不是有她在,王子服恐怕还是那个贫寒学子,真不知该怎样出这动辄二三十两白银的“礼数”。好几日间,各路衙署、同年举人都请王子服去露脸,他每回家一趟,婴宁便又大出一番血。后来她干脆眼不见为净,叫他自己去柜子里取钱,不要叫她知道。
她倒盘算着将庆贺王子服中解元的字样挂到店面上去,借此做些不痛不痒的促销,也好回回本。可惜王子服实在太过谨慎,每当她提起,总会被严辞拒绝。婴宁很是不高兴,暗地里给孙小姐写了好几封信,痛诉这番有威风不能耍的窝囊。
——直到王子服回县学拜访诸位学官的那日。
“学生有罪,多日不曾拜访恩师,还请诸位师长见谅。”
一个训导连忙上前将他扶起来,满面的慈爱:“哪里的话。咱们县多少年才出一个举子,子服你竟能挣一届解元回来,我等也跟着沾光。”
王子服有些脸红,道了声惭愧。他有些期待地望向上座的刘教谕,希望看到自己多年前刚入县学时曾在对方面上看到的赞许。
谁知教谕板着脸,不见一丝的喜悦或自豪。
王子服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他顾不上诸位训导、斋长的恭维,径直走到教谕面前,十分恭敬地跪下来:“学生承蒙先生教导,愧受此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若学生有不周到之处,还请先生多加指点。”
他今年的文章的确写得不如往年规整,只是文思泉涌,一时便忘了教谕叮嘱的许多细节。王子服猜想教谕是读过了墨卷集中他誊写的文章才不高兴,也做好了被狠批一顿的准备。谁知教谕“哼”了一声,唇上的胡须飘起来:“谁家的案首像你这般无礼。贡院的仪仗你不要,同年的宴请你也不去,只拿些财物打发。怎么,解元配不上你王老爷的身份?”
这话简直如同当头棒喝,王子服挺得板直的脊背立刻就软了下来。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低调行事也是出错,连忙将自己的发心解释了一番,见教谕面色稍缓,这才松了口气。
“依照你的背景,的确不应大张旗鼓地庆贺。可案首只你一个,你若过分低调,别人该作何感想?”教谕终于将心中不满一股脑儿地倒出来,恨铁不成钢地一拍书案,“往轻了说是故作清高,若谁人有意拿你把柄,那就是怠慢皇恩、轻慢朝廷!”
其余学官一听,也逐渐收敛了喜色,噤若寒蝉。
王子服吓白了一张脸,连忙叩首道:“恩师明鉴,学生绝无此意!”
“欲加之罪,便是把心刨出来给人看也没用。”教谕叹道,“子服,你向来是个只知读书的好孩子。走到了这一步,许多事你也该面丢了。”
王子服低着头,一股难言的酸涩自喉口窜上眉心。此时此刻他才真切地意识到,他真的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离开求学多年的沂水县学,离开恩师、离开母亲。
往后不知还有多少认识以外的明枪暗箭等着他去以身试险。
教谕见他神色悲伤,也难得心软了一次,直言:“自打你来学宫的那日起,本官便对你寄予厚望。王子服,你日后是有大作为的人,别折在这样的暗巷里。”
泪水猛得上涌,险些夺眶而出。王子服连忙深深一拜,叫眼泪直直砸进地缝,不要在面上留下痕迹:“学生叩谢恩师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