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后。
漠北,平康府。
时值三月,腊尽春回。严冬积寒渐消,城楼墙阴处冰澌雪溶,更有飒飒东风不舍昼夜,接连几日从江南水镇送来轻雷细雨。
巡按御史第。
靛青院墙下一地残蕊堆雪,枝头杏苞娇怯,颤颤巍巍横斜于菱花窗前。
“嗯……什么时辰了?”裴钰狠狠心从被窝爬出来,然而盘腿在床榻上坐直身后就再也没动作,细密双睫乌压压覆在白净面庞,似醒未醒。
怀里顺手抱了个蕙草和玫瑰花蕊装的绒圈锦枕头,脑袋鸡啄米般一点一点,最后索性卸了力气直接将下巴垫在上面。
春寒料峭,里屋两个鎏金珐琅的大火盆断断续续烧了一夜,本就热得很,晚间不知是谁又在那絮着好几层棉花的被子里放了个暖脚的汤婆子。
意识还未全然苏醒,裴钰便觉着嘴巴和喉咙又干又涩说不出的难受,止不住咳嗽了两声。
服侍他的大丫鬟秋砚正从熏炉上取烘好的衣裳,听见小主子声哑,忙吩咐人将炖好的燕窝雪梨甜汤盛一碗上来。
裴钰被伺候着缓缓喂了几勺,然而刚睡醒没胃口,待方一醒来那种咽口水似吞刀子的感觉消下去,就闭起嘴巴不喝。
他神色渐缓,脸颊还带着锦被绣纹压出来的淡淡红晕,将唇瓣上半滴清甜梨汁抿入舌尖,才嘟囔道:“都三月了,晚上火盆撤掉一个也不妨事。”
秋砚微微一笑,吩咐旁边侍立的小丫头将汤盅碗勺撤下去,随即抬手轻挥,外间就又有几人端着盥洗用的铜盆巾帕鱼贯而入,个个轻手蹑脚。
“少爷还是顾惜身体,”秋砚边从白釉瓷奁里取了丸净面用的桃仁澡豆,边劝道:“那老人家常说:‘三月最怕寒回头,春风吹破琉璃瓦。’这倒春寒可厉害得很。”
言谈间夏竹又上前来,仔细替裴钰将寝衣袖口挽到臂弯。
“哪年开春不是这副模样?”同样是房里的大丫鬟,夏竹反倒快人快语有股风风火火的劲头。
她一行俯下身用手捧着青釉双鱼纹洗,一行不住抱怨:“漠北这时节,火盆置的少嫌冷,多了又干又燥叫人恼得很,我今早起来看见架子上放的一盆水都蒸干了。幸得老爷马上便要进京赴任,听说……”
“那块萱草花佩收在哪儿了?”秋砚稳重,屋里也只有她能管得住夏竹,三言两语把这个聒噪精支使出去:“少爷今儿要去赴薛世子的宴,春日里戴这个也应景。”
……赴宴?
片刻后裴钰彻底清醒,好似被踩了尾巴般着急忙慌从床榻上跳下来,满脸懊恼。
怪道今日书院先生休沐,夏竹她们却还眼巴巴的将自己早早唤起来。
他怎得把薛岭那家伙给忘了?
对方早先就提过要给他饯行,如今特地邀了几个要好的在悦来楼小聚,要是迟了不知该怎么冷嘲热讽。
一改方才懒洋洋的温吞模样,裴钰忙忙用青盐刷过牙,急得一把扯来衣裳就往自己身上套,险些将袖口那蹙金绣的春燕从翅膀撕成两截。
刚慌脚猫儿似的滚进马车里,还未坐定,秋砚便捧着大毛衣服一路小跑赶过来。
“小祖宗!你……”
“我知错了!”裴钰赶在对方话前头抢过斗篷将自己裹成个粽子,还一把将风帽也扣在头上戴好。
少年人一张脸被拥在貂鼠雪白毛领中,顾盼神飞却可怜兮兮作央告状,叫人没法子同他真心怄气。
随行小厮京墨也是个机灵的,忙不迭给小主子帮腔,边吩咐马夫驾车边朝院子里作揖:“秋砚姐姐您快进屋里暖和着,我肯定留心侍奉好少爷!”
马车骨碌碌驶入青石板铺就的长街。
日头渐中,茶坊酒肆纷纷撑起锦旆招徕生意。
市井相连,熙来攘往。
“车再赶快些。”裴钰也害怕迟到太久大伙跟他寻争寻闹,催了车夫好几次。
然大俞朝有律,车马不可闹市疾行,他闹腾两回后自觉没意思,干脆破罐破摔仰倒在身后的立狮宝花纹锦靠背上。
厚厚的藏青色帷幔如夜幕般将冷气隔绝在外,马车内暖意融融,狭小空间弥漫着熏炉中香饼散发的怡人清气。
百无聊赖之下,裴钰又盯了会儿外头沿街兜售房中药的行脚胡僧,总觉着对方那脏灰褡裢里有什么东西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