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
门在阿琳娜留念的目光中被合上,她冲门后的男人使劲翻了个白眼。然后悄悄地跟在杰森·陶德后面,男孩非常谨慎,阿琳娜被他差点甩丢过好几次,最后她索性仗着男孩腿部不能暂时跳跃的缺点,攀上屋顶和墙壁,像只大蜘蛛一样远远的吊在杰森后面。
杰森·陶德快步横跨整个东区,最后在犯罪巷附近暂时停下了脚步。阿琳娜躲在一处消防梯的阴影里,她的身体挤压成一团,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他们上次的医院附近。
她稍微有些惊讶,还有些担忧和迷茫——杰森身体出什么事啦?是止疼药吃完了吗?还是小丑导致的药物依赖加重了?仔细回忆一下,阿琳娜认为最近杰森的睡眠质量已经好转了很多,她很久都没被孩子的尖叫吵醒了。
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她恢复记忆后睡得好多了的原因。
他们在这儿等待了许久,阿琳娜握住消防梯的手都有些僵硬。这离她力竭还有很多距离,不过她确实感到了无聊,她开始四处打量这儿的环境——就像每一个城市的角落,肮脏,凌乱,她的正下方有个堆满的垃圾桶,里面的塑料袋里藏着些针头。
可能因为距离地下诊所过近,这儿的街道上总有些红黑色的污渍,阿琳娜认得很清楚,这是血液反复干涸过才会有的痕迹。路过的行人行色匆匆,那些在中心区咖啡馆和韦恩庄园晚宴上体面人才有的松弛和慵懒永远不可能在这儿被找到。
杰森·陶德似乎对这儿非常熟悉。
男孩很快找了个角落安心站着,他直到黑暗中才放松了身体。阿琳娜忍不住想去告诉男孩其实在街头,尤其哥谭的这种地方,没人会过多关注他脸上的伤疤和一瘸一拐的步伐,反而他紧绷的姿态才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香烟被他从裤兜里掏出,点燃,烟雾被吐出,阿琳娜挑了挑眉,她想起自己过去在红房子的那些日子。可能全世界的青少年都会从被禁止的事项里找到一点禁忌的刺激感。
她是很宽宏大量的那种家长,阿琳娜想到,如果杰森只是想偷偷出来抽根烟,呼吸一点自由的空气,她现在就可以转身回家,斯莱德的烤肉说不定还冒着热气。
不,她想,还是再等几分钟,她想确认一下男孩的安全。
第二根烟燃到一半的时候,杰森·陶德换了个姿势。
他的动作幅度不大,可阿琳娜认出来了这是戒备的姿势——发生了什么?她也戒备起来,肌肉绷紧,如果有人现在出现,她随时能拧掉那人的脑袋。
一个孩子,瘦小,红发,脸上有那种街头生存人才会有的油滑,皮肤苍白。可能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他还得更矮一些,但营养不良显然没能阻挡他矫健的身手,真不知道这是挨了几顿打才练习出来的。
这个孩子有些眼熟,阿琳娜思索着,她的大脑混乱的记忆妨碍了她的回想,几十年和三场手术过去,她再也不是那个过目不忘的天才少女了。
紧接着,一个男人追在男孩后面,这也是个眼熟的男人。身材矮小,浓重的新泽西口音,他快步追在男孩后面,嘴里嘟囔着什么。阿琳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一定在那儿见过这人,只是这人太过无关紧要,于是从她的大脑皮层上光滑地滑了过去。
杰森·陶德动了,他迈出了阴影,在男人路过那一瞬间,把燃烧的烟蒂按在了男人身上。
“狗娘养的——你这坨——啊!!!”他瞪大眼,瞧见了杰森脸上的伤疤,后半句话被他咽了下去换成了一声惨叫。
那个机灵的瘦小男孩,瞧着这一切,半分也没耽误,一溜烟地朝巷子后的尽头跑去。
“操!操!”男人捂住胳膊大叫,“这个小屁孩!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你是黑面具的人,”杰森说,他伸展了一下胳膊,“你让那孩子帮你卖货,一开始他愿意,但是后来他害怕了。”
“哦,”那男人伸出手,想抓住杰森的领子,“那你——啊!!”
那只胳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干净,利落,以阿琳娜的眼光也觉得非常漂亮的一记击打。声音就像斯莱德在案板上切断一根胡萝卜,或者掰开一个南瓜,可以想见,血肉包裹下的骨头一定拥有整洁的横切面。
男人的第二声惨叫没造成多大的动静,刚刚从他的舌尖滚出就被布料闷住,然后返回了他的嗓子眼里。黑暗中瘫软的男人躯体发出了第二声微妙的响动,这次来自男人扭曲的脖子,他的躯体挣扎几下,变成了地上一滩温暖的烂泥。
“我也会杀了黑面具。”杰森轻声说。
这是杰森·陶德第二次杀人。
比他第一次好很多,用一个杀手的角度来看。
这次他的时机掌握的恰到好处,手法成熟老练,一点也不想一个刚刚入门的新人。在男人的尸体停止抽动后,杰森甚至还没有放手,他保持那个姿势了好一会。
这一次,他的手再也没有发抖。
发抖的是阿琳娜,她不仅扶着消防梯的手在细微的发抖,舌尖也在发苦。
这在她身上绝不常见,这种迹象往往是她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重大的错误,而木已成舟时她的身体才会自动的反应。时至今日,阿琳娜已经意识到自己并非一个敏锐的聪明人,在人生的重大关口,她往往毫无意识地做出选择,蝴蝶轻轻地一扇翅膀,背后的风暴在漫长时间后才会来袭。
她看见了什么?这是一个被她,被斯莱德训练有素的士兵。阿琳娜四肢交缠在消防梯上,铁锈味和巷子里不愉快的臭味刺激着她。恢复记忆后的大脑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这或许是娜塔莎·罗曼洛夫在数十年前瞧向她内心感到的内疚。
她在最无助的年纪被推上战场杀人,现在她在做什么?怎么几十年后她还在教孩子怎么杀人?
力量的结果应该通往复仇吗?复仇的结果应当杀死塑造自己的人吗?杰森·陶德和她的区别在哪?她是不是理所应当的把自己没有完成的复仇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了——天啊,她该怎么做?这是她唯一知晓的手段。
她是不是做错了?如果这就是拥有一个孩子代价,那这真是超乎她想象的沉重,这世上的父母是否都曾经拥有过她这样的痛苦——害怕孩子面对没有面对过的风险,又害怕他重蹈自己的覆辙。
她到底是什么?一个红房子的受害者还是战场上教导新兵的老兵?她如此憎恶蝙蝠遗弃了这个孩子——那么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这个孩子变成了这副模样?
是蝙蝠?是小丑?
还是……她?
杰森·陶德站起身来,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干了一件最轻描淡写的小事。周边没有人经过,他有些吃力地将尸体扛起,一步一步艰难地朝垃圾箱走来。
就在他即将靠近垃圾箱的时刻,一声微不可闻的啜泣从他身后响起。
“谁?”杰森厉声喝道。
一小块阴影正在发抖,阿琳娜朝那望去,看见了一个发抖的孩子。
哦,操。
她想起来了,这些陌生的脸孔总算唤起了她的回忆,她想起来是在哪儿见过的这些人了!
是那个晚上,她穿着斯莱德·威尔逊的旧皮衣,杰森·陶德的恢复情况需要第二次复查,于是他们前往医院。在地下诊所,发生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一个帮派成员在追逐一个孩子。
这件事甚至没在斯莱德或者阿琳娜的人生里激起一点小小的浪花,她见过太多悲惨的人和事情了。光是她自己人生里发生的烂事,就足够击溃三个神盾局给她配备的白人男性心理医生的心理防线——只是一个小小的孩子。
只是一个路过她身边的流浪儿,她没有留意,斯莱德也没有留意,他们只是当这个孩子和历史上无数孩子一样成为轻飘飘的尘埃,掉进时间的缝隙里。
他们不在意这个孩子未来的死亡,或者更悲惨的事。
杰森·陶德在乎。
“嘿……嘿,”杰森平静的表情在一瞬间被打破,他试图摆出一个没有威胁的姿态,但手中那具尸体大大拖了他的后腿,让他瞧起来像是个阿卡姆的预备役,“我没有……我对你不是……”
他没有再说了。
因为那个男孩瞧向他的眼神和看向他手中尸体的眼神一模一样,在这一刻,他和那些手中提着面包从超市里抱着生活用品出来的人有了一道壁垒。他成为了哥谭阴影中的一道,是蝙蝠,是小丑,是企鹅人和站在他们身后的怪物。
“算了,”杰森说,他注视着瑟瑟发抖的小孩,“快跑吧,小鬼。”
阿琳娜的心口莫名一酸,她死死握住了生锈的消防梯,把多余的情绪憋回心底。满溢的心情憋回了心底,但显然,满溢的力量没法被消防梯承受住,在那个小孩彻底消失的一刻,消防梯摇摇欲坠的栏杆从天而降,精准地落在了杰森·陶德的脚旁。
拖着尸体的男孩动作僵住,杰森·陶德在一瞬间认出了那个穿着男装的怪人是阿琳娜,惊慌,愤怒和尴尬在他脸上闪过。他抿住嘴,撕咬嘴唇上的一块死皮,阿琳娜同他对视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杰森正等着她的宣判。
“你考虑过怎么抛尸吗?这是最难的一部分,我还没教你呢。”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我一向随机应变。”杰森警惕地瞧着她。
“嗯,”阿琳娜挂在消防梯上,她挠了挠眉毛,说出了第二句不合时宜的话,“我觉得我配不上你这样的孩子。”
蝙蝠是对的,父母并不拥有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