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末,铅云低垂,朔风凌冽,市舶使元珂畏罪自尽的消息传入京畿。
棺椁还未归京,皇帝赦书已先一步抵达元府——
朕绍膺鸿业,临御万方,敦睦九族,以正人伦。太女郎元氏,温良恭俭,克娴内则,朕甚嘉之。
然其妹元珂,职司市舶,不思砥砺,贪渎败检,负朕深恩,事发畏罪自裁,殊失臣节,实伤国体。
朕常怀好生之德,以宽刑为念。恤太女郎贤德,元氏先世旧勋,况其旧日微劳,且已伏辜,特降殊恩,宥其夫孥,以全亲亲之道:
元珂,已死不论,追夺官爵,削籍除名,然许归葬祖茔,不曝其尸。其夫郑氏,免没入官,削诰命,准其携子女归本籍。
元氏宗族,余者不问,然元珂一脉三世不得叙用,其余支属不涉连坐。
太女郎元氏,贤名素著,不因妹废,恩礼如故,然敕东宫稍加规诫,以肃闺范。
元珂之罪,固不可逭,而家眷稚子,朕尤悯之。朕所以待元珂者,法也;所以恤元氏者,情也。国法不可枉,而天伦亦不可绝。
凡我臣工,当鉴兹恩威并施之道,勉尽忠荩,克己奉公,毋蹈覆辙!倘再有负恩坏法者,必置重典,决不宽贷!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①
元母脸色惨白,颤手接过圣旨:“……罪臣谢陛下天恩,吾皇万岁。”
紫衣使者扬长而去,元府挂起白幡。元父撕心裂肺,悲痛欲绝,老封君突闻噩耗也昏厥过去,元府上下登时乱作一团。
“……不可能,我儿绝不会自我了断,她定是被歹人谋害了!”
元父强撑着一口气:“——备车,我要求见太女!我要见大郎!”
“他身为太女郎,未来的君后,怎么连自己的幼妹都保不住?!可怜我儿客死他乡……”
“胡闹!”元母理智尚存,“你简直糊涂!要不是因为大郎,皇上能推恩下赦?咱们现在唯一的倚仗就是老大,你这一闹,是教他与咱们离心吗?!”
“可咱们不能让孩子不明不白地死了呀!妻主,老幺她是被人害死的!你怎么忍心……忍心让她背着骂名稀里糊涂地下葬……”
“还有昭儿,她才四岁,你忍心让她背着罪臣之女的名号过一辈子吗?!那样的话,她一生可就都毁了!”
“住口!”元母沉沉地叹了口气,“雷霆雨露具是君恩……一切以大局为重!”
“不!”元父身形一晃,险些站立不稳。“你不能这样,再怎么说那也是你的亲生骨肉,你就这么冷血,冷眼看着她——”
“够了——!”元母闭眼,眼角渗出浊泪。“不要再说了!”
她为人母,何尝不心痛自己的闺女?可比起元珂,她身后还立着整个元氏家族。她总不能……总不能舍了阖族去为老幺讨个公道罢?
“老幺自己做错了事,就要承受代价。圣上没有迁怒元氏已是如天之恩,你也安分一点,休再胡搅蛮缠!”
郑氏搂着元昭愣在一侧。女童紧紧攥着父亲的衣角,无声地看着祖父祖母激烈争执,乌黑的眸子里盛满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寂。
“爹。”元昭轻轻拽了拽郑氏的袖子,声音细若蚊蝇,“娘亲真的不会回来了吗?”
郑氏浑身一颤,将她搂得更紧了。
稚嫩的小手擦去父亲脸上的泪痕:“爹爹不哭……昭儿会乖乖听话。”
元母望着父女俩,沉声道:“至于昭娘……你若真为她着想,就让女婿带她回荥阳,改庭换面,日后仕途上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元父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几步,跌落在圈椅中,一时间老泪纵横。
看着孙女与幺女如出一辙的眉眼,他心如刀绞,“不!昭儿不能走!她是老幺唯一的骨血,怎么能不在母亲跟前尽孝!”
元母强势打断他,“女婿,我做主,你带昭娘回荥阳去吧,让她改从你郑家的姓。我为昭娘置一份产业,连同你的嫁妆一并带走,日后你婚姻嫁娶,我元氏绝不多加干预。”
“——我不同意!”元父双目通红,“你不管女儿的死活,还要把她唯一的骨肉也赶走吗?!你好狠的心呐!”
郑氏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抬起头时,额间已是一片青紫。
“求您开恩,让我们父女留下吧。大哥身处东宫,自顾不暇;姐夫去得早,大姐膝下无子,如今又远去端州……”
郑氏喉头一哽,“若我也走了,您二老日后该如何自处。就让我代妻主在您跟前尽孝,全了……”
“愚蠢!这是为了昭娘的前程着想!”元母厉声打断他,“难道你真想让她顶着罪臣之女的名头,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元父一听这话便知道她主意已定,再无转圜,霎时间他心如死灰,颤抖着伸出手,将孙女小小的身子搂进怀中:“昭儿……我可怜的昭儿……”
元母忍着哽咽,一锤定音:“等老幺棺椁回京,过了头七,你们就启程罢。”
“……是。”郑氏又叩了一头,泪水无声滑落——他知道,这或许是女儿唯一的生路。
长安终于落雪了。今年的雪,来得比往年更晚一些。
郑氏牵着元昭回内院,雪粒簌簌坠落,打在他手背上,像一滴凝固的泪,凉得刺骨。
……
* 东宫
祁锦目光如刀:“太女郎如何了?”
东宫寝殿内,鎏金熏炉中的安息香袅袅升起,却驱不散满室的血腥气。太医令跪在锦帐外,额头紧贴地面,不敢直视太女阴沉的脸色。
“启禀殿下,太女郎惊吓过度,以致脉象紊乱,胎元不固,似有滑胎之征兆……老臣已用了安胎药,只是……”
“只是什么?”祁锦眉头紧蹙,言语不悦:“莫要吞吞吐吐,有话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