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内院,红绸摇曳,困于竹筐里的大雁不安地扑棱翅膀,脖颈上的合欢铃喧嚣不停,搅碎一庭寂静。
“公子,这双雁该如何处置?”傅安偷眼去瞧自家主子。
柳青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傅云璞愣了许久才收回视线,“取了铃铛,即刻放飞吧。”
“是。”
云璞掌心躺着一对合欢铃,小铜球微微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耳畔一道清越雁鸣,双雁展翅高飞,只留下盘旋空中的几缕绒羽。
二厅廊檐下,姜琝将一切收入眼中。
……
前院,众乐工已收了鼓钹,排成两列垂手候在阶下。鼓架皮面朝上晾着,唢呐铜碗倒扣在绸布上。
“诸位辛苦。”傅文掀开红布,“今儿是大公子的好日子,这是我家主人一点心意,各位请。”
榆木条案支在院中,左侧红布漆盘里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串开元通宝,每串百文。右侧樟木匣敞着盖,荷叶包着的卤鹅渗出油渍,腊脯红亮如琥珀,胡饼叠成塔状。
案头三只越窑青瓷碗盛满新丰酒,浮着的柏叶打着旋儿。酒香混着肉香,勾得人腹中辘辘。
乐工们垂首肃立,眼角余光却忍不住往案上瞟。傅文做了个请的手势,“偏院备了热食,各位用了再走罢。”
偏院长案上,二十碗羊肉羹冒着白气,汤面上漂着芫荽末,边上摞着黄米糕和雕胡饭。
“谢主家赏。”班主叉手谢过,小厮引着众人往偏院去。
门口,马车早已备好,回礼的箱笼已用红绸捆扎妥当,整齐地码放在车架上。
傅文双手捧过一只黑檀雕花木匣,匣面阴刻的缠枝莲纹泛着幽光:“柳娘子,这是万福河畔宅院的房契和地契,您千万保管妥当。”
“虽是两进的院子,可临着码头,后园还有半亩菰田,货栈、仓房都是现成的。若是经营得当,每年少说也有千贯进项。”
柳青瞥过木匣却并未伸手,“劳烦管家代我转交公子。我与公子夫妻一体,钱宅诸事,由公子保管也是应当。”
“这……怕是不妥。”傅文抬眼看向柳青,“姑娘既然诚心求娶,家主自然也诚心相待,礼尚往来本就名正言顺,您又何必推托?”
傅文眉头微蹙,将木匣往前送了送,声音压低了几分:“若您不收回礼,外人岂不要嘲笑傅氏不讲礼数?”
柳青沉默片刻,终是接过木匣,“是我思虑不周,多谢管家提点。”
傅文这才露出笑意,“天色不早了,姑娘请上车吧。”
“告辞。”
青布车篷消匿于巷口,傅文收回视线,直奔正房。
阔步穿过三重院落,皂靴踏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沿途仆婢纷纷避让——管家此刻面沉如水,与方才在门前和蔼的模样判若两人。
正房次间,沉香缭绕,傅玄正与姜湛对弈。
听罢傅文事无巨细的禀报,傅玄手中棋子“嗒”地砸在楸木棋盘上,“装模作样。”
“一个乡下种地的丫头,还当自己是大家闺秀不成。”
姜湛指尖的白子悬在半空,“辛苦了一天,你也下去休息吧。”
傅文躬身,“是。”
姜湛瞥向傅玄,“何必动怒?她欢天喜地收了,你要疑心人家贪图富贵;如今推拒,你又嫌她故作清高。”
“哼!”白棋轻轻落入天元,发出细微的脆响,“不管人家怎么做,反正横竖都是错,终归都入不了你的眼。”
“你倒是会替她开脱。”傅玄心里正窝着火,夫郎临阵倒戈,到把自己衬得是个棒打鸳鸯的恶人!
“临着漕运码头的宅院,千贯的年利,她眼皮都不眨一下就拒了,要么是蠢得算不清账,要么是真清高,要么……所图更甚。”
“云璞二十有三了。”姜湛轻声道,“总归是儿子自己选的,你就依了他吧。”
“正是他自己选的,才更可恨!”傅玄额角青筋暴起,“那么多高门贵女看不上,偏挑个村妇——!”
“难得你发脾气,闹分家的时候怎么没这么大气焰?”姜湛玩味地瞥向傅玄,“人人都称赞你仁善,怎么到儿媳这儿百般挑剔?”
“门不当户不对,我儿娶她,实属委屈。”
姜湛定定地看她,“想必当年我爹娘也是这么想的。”
傅玄如遭雷殛。
“那怎么能一样?!”傅玄气短,“我虽说身份上配不上你,可再不济,我也清白人家的出身!”
“人家就不是清白人家的出身了?”姜湛扔了棋,“你答应云璞,允他自主择妻的时候是怎么说的?说什么不在乎出身,现在大郎选了个农女,你倒理直气壮起来了,说到底不还是觉得你傅氏门第高贵,区区村妇高攀不起么?”
“口是心非,言而无信,小人行径!”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傅玄心里委屈,“我还不是为了咱儿子着想。”
“郗徽、庾倩哪个不是高门大户的出身,可结果呢?”一想起这事儿,姜湛心里就堵得慌,“都说商贾重利忘义,看她们那副丑陋嘴脸,倒比铜臭更叫人作呕!士族女郎的脸都被她们丢尽了!”
傅玄被这话刺得面色铁青。
“柳青这出身好也不好,不过既然入了府,一言一行不都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有咱们看着,想必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姜湛执壶为她续茶,壶嘴倾泻出一道琥珀色水线,热气氤氲间,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只要诞下嗣女,以后怎么着,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茶满七分,戛然而止,姜湛提醒她,“若无所出,任从遣离——就是云璞,也挑不出理儿。”
话音落地,屋内骤然一静。
茶雾腾起,在两人之间织就一片朦胧。傅玄望着案上婚书,朱砂印章红得刺目。
良久,她喉头滚动,叹出一口浊气:“罢了,反正这个家我也做不了主,你们父子勠力同心,不遂你们的意,我还能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