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的日光透过窗软软地洒在室内,为其披上一层温暖又朦胧的纱,傅云璞打开帘子携着光走进来。
“感觉好些了么?已经退了烧,还微微有些烫。”傅云璞握着帕子替柳青擦去鬓角的汗珠,“厨房炖了野鸡参汤,待会儿喝了汤再睡?”
温热的手爬上男人脸颊,又卸力地打在他伸出的手臂上,傅云璞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怎么了?”
柳青张了张嘴,她咽喉肿痛,口腔干涩,难受地说不出话来。“……抱。”慢吞吞吐出一个字,可惜她手脚无力,四肢酸软,不能像从前一样缠着他,不安分的大拇指撩拨着他的脸颊,“热。”
傅云璞扯下手放回被窝里,“别捣乱,盖着被子捂一捂发发汗,排除寒气就好了。”
柳青眨巴着眼睛,“渴,喂我喝水。”
傅云璞兑了温水,柳青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照料,小口小口地喝着。“事情都解决了?”
他摇头,“你只管好好养病,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
见他不愿多说,柳青也不再强迫,逃出被窝的手轻轻拽着他的袍角,“陪我睡会儿,一天没见,心里想念得紧。”
“算了,你还是离我远些,免得过了病气给你。”话落,肇事潜逃的手指就被云璞捉在手心,他心软了一瞬,“只准牵一会儿。”
“不,要牵一辈子。”
终于,傅云璞露出点笑意来,“油嘴滑舌,没个正经。”手稍稍收紧,他提醒道:“等忙完这阵儿就该忙活咱俩的婚事,你可要快些振作起来,若还是病恹恹的模样,我可要食言了。”
“不准!不行!不可以!”纵使知道这是激将法,柳青心里仍有疙瘩,“以后不准再说这种话,我心里难受得很。你说多了,我会当真的。”
“胡言乱语的话也能当真,你莫不是傻。”云璞嗔她,“我嘱咐你好生养身体你听不着,说句浑话你倒是记得真真的,你可真有本事。”
“谁叫你打趣我?我不管,你得安慰我。抱一下或者亲一口,否则我消不了气。”柳青勾勾手,挠得他手心直发痒,“哎呀,这心气郁结,恐怕病是难好了。”
“爱好不好,我才不管呢。”笑意爬上他嘴角,云璞傲娇起来,“除非你求我。”
“求你。求璞郎垂怜。”
云璞遮住那双含情眼,“想得美。你老实躺着,我得收拾收拾准备去府衙,等回来再看你。待会儿记得喝参汤,我走了。”
柳青一改乖戾,变得温柔起来,“我等你回来。”
柔软的唇瓣印在手背,一触即分,待柳青回过神来,傅云璞的背影早已消失在纱帘后,房间陡然暗下来,阒静得骇人。
金乌收回了光和暖,细微的风闯进屋内吹散纱帘,柳青轻咳一声,暮云自门外闪进。
……
金乡县衙大堂午衙开审。衙厅下廊庑处人头攒簇,黑压压一堆看审的百姓。
傅氏族长傅凝德高望重,粮行行首傅玄亦素有盛名,县令请其端坐下首,傅筠、云璞、云逸等人分别杵立左右。
裴贽高坐案首,惊堂木响——“肃静!”
“堂下何人?所为何事?状告其谁?”
“小人傅文奉家主傅玄之命投状,状告此二人谋害我家少主,请县令青天为民做主!”傅文呈上状词并供状,“县令明察,这是二人的供词。”
裴贽视线在堂下二人身上徘徊,二人面部肥肿,异常可怖,裴贽移开眼,“堂下回话,这供词可是出自你二人之手?是你们意图谋害傅氏少主?”
那二人齐齐摇头,书琴大吼一声:“冤枉啊!奴婢冤枉——!请县令大人为奴才做主!我二人从不曾谋害表公子,这状词是她们动用私刑,严刑拷打,强迫我二人签字画押,我们为了活命不得以屈从指示招认……”
“却是为何?”
“因为表公子对我家公子心怀怨怼,这才使出手段冤枉我等谋害其性命,实则是以此污蔑我家公子,使其身败名裂……请青天大人明察!”
裴贽余光瞥向傅云璞,帏帽遮住他的身形,连面色神情也一并隐匿起来。心思百转千回,裴贽道:“哼,说话颠三倒四,莫不是在搪塞本官?还不快将事实经过细细道来——”
“是是……前日午时,奴婢等随公子前往三阳山打猎,途中偶遇表公子,两位公子结伴同行,行至一半,表公子先走一步,我家公子则预备下山,突然,前头远远传来表公子的呼救声,我家公子救人心切,当即就要追上去,可方动身,旁边的草丛里突然窜出一堆密密麻麻的蜜蜂,团团裹着我们,我二人护着公子离开,可公子执意要去救表公子,我们阻拦不住,只能脱了衣服试图驱散蜜蜂,不想那群遭瘟的玩意儿净追着我们蛰,不论我们往哪儿跑,它们就是追着不放,我们疼得死去活来,最终生生疼晕过去……”
“等再醒来时,我们被一个家丁打扮的人吊在树上,她使手段严刑逼供,我二人经受不住这才……县令青天,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裴贽摁着眉骨,“那家丁何在?”
暮雪跪下:“见过县令,小人暮雪,乃是傅府大公子身边的护卫。”暮雪侧头看向一旁跪着的二人,不卑不亢道:“此二人满口胡话,不可尽信。”
“当日,我家公子遭遇猪群冲撞,惊险逃脱后小人奉公子之命下山寻周瑞管事,半路遇到他们被蜜蜂袭击,他二人向我呼救,小人常记公子教导要心怀仁善,便将其带下山医治。”
“我道明身份后,这二人感激涕零,满口歉疚之词,我察觉有异,百般逼问之下他们才肯吐露实情,原是他们勾结村民以哨声为信,故意驱赶猪群突袭公子意图谋害,他们自发重誓并写下供词签字画押,整个过程之中小人并未使用任何手段打压,全是他们做贼心虚,不打自招。县令如若不信,大可派人查看,看他们身上是否有任何抽打伤痕。”
“你二人还有何话说?”
书琴眼神闪躲低下头去,书棋决绝抬头:“青天大人,我兄弟二人身上确实没有任何严刑逼供的痕迹,那是因为——”
书棋用力地指向暮雪,“——因为她以我兄弟二人清白相逼,如若我们不从,她就要……就要先奸后杀,曝尸荒野,我二人为苟活性命只得相依……”
“——荒唐!简直血口喷人!我暮雪行得端做得正,怎会如此小人做派?你休要红口白牙颠倒是非!别以为男子的清誉就是清誉,暮雪身为女子亦十分自尊自爱,我无意抨击你长相如何,扪心自问,阁下这等尊容属实非暮雪所喜,还请自重!”
“另则,你不惜自毁清誉也要诋毁我主,足见你心肠狠辣,不择手段。加之你人前人后两面说辞,颠倒黑白,实乃背信忘义、恩将仇报之小人是也。”
“你——!欺人太甚!”书棋悲恸万分,他万念俱灭,“书棋愿以死明志,以证清白!”说罢便要起身往案上桌角撞去——
“快拦住他!”裴贽大吼一声。暮雪眼疾手快,一脚拽住他脚踝往后一扯,他便钉在地上动弹不得,凄惨的哭嚎声响彻在大堂久久不散。
裴贽烦躁地摁压太阳穴,现在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两方僵持不下,她再次敲响惊堂木——“暮雪,你说他二人承认勾结村民谋害你主,你可有证据?”
“县令容禀,当日我主化险为夷后,便令护卫暮风一路反向追踪猪群而去,想必会有所收获。同时,我从他二人处得知此事与村民有牵连就急忙联系周瑞管事请她暗中查察,三阳村族长、里正也都积极参与排查,想必不日将有佳信。”
裴贽将信将疑,忽然人群传出一声怒吼——“简直胡闹!”
“这儿是县衙大堂,是非曲直自有县令青天裁决,你是什么身份,胆敢在此指手画脚?先是私刑逼供,后又当堂逼杀书棋,如今又插手人证,安知人证不是你事先安排?你如此藐视公堂之行径,哪里把县令放在眼里,这简直就是你的一言堂!试问,这样的人证物证如何取信于人?”
暮雪顺着声音望去,不期然与傅筠撞着正着,暮雪回头看向裴贽,“县令,我与暮风伺候大公子三年有余,常去之处除了傅府便是粮行,在此之前更是从未踏入过三阳村,与村中百姓更是无从相识。公子遇袭后,我请求管事周瑞留意村民行迹,如若周瑞不可信,那三阳村族长与里正也不可信吗?再说,即便我手眼通天能事先安排人证,县令火眼金睛自然会识破我这雕虫小技,我既然问心无愧又何必使这些下作手段,徒惹人笑。”
傅筠冷哼,“伶牙俐齿!”
裴贽赞赏地点点头,正要出声收监,外间轰然传出一阵吵嚷声,衙役来禀,三阳村族长和里正求见县令。
裴贽眼皮一跳,“带进来!”
族长、里正押着一妇人进堂,身后跟着暮风、周荣、牛芳等一众村民。“县令……”
裴贽打断话头,“不要说了,我知道你们来意。这妇人便是协同谋害傅大公子的村民?”
里正拱手,“回县令,正是她。”她剜向跪在地上的妇人,怒道:“赵老幺,还不赶紧从实招来!你看看你惹了多大的祸!”
赵老幺心里委屈,“我也不知道会闯这么大的祸呀,当时有人给了我五十两银子叫我做一件事,我想着反正顺手的事儿,还有钱拿,我被鬼迷了心窍就……可我怎么知道会闹成这样?”
“那人是谁?你认得么?她叫你做什么?”
赵老幺支支吾吾,里正恨铁不成钢,“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墨迹,你不老实交代,小心掉脑袋!”
赵老幺一哆嗦,“我也不知她怎么找上我的,那天晚上她摸黑来找我,说我是村里村外有名的猎手,那可不咋地,我别的本事没有,可这山上的野猪窝那是门儿清啊,她说想在山猎的时候多捉几头野猪卖钱,叫我提前在野猪窝周围撒点蒙汗药,等她那边准备好,哨声一响我就行动,敲锣打鼓把猪吓出去,然后把它们往挖陷阱的方向赶。我心想这事儿又不难,顺手就做了,谁知道……惹出这种事来。”
赵老幺把银子掏出来,“青天大人,这银子我可一分没花,我也不知道会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我连少东家是谁都不知道,我害他干嘛呢。”
啧,裴贽长叹一气,“那找你的人是谁?”
赵老幺扣扣脑袋,“那天夜里黑,家里又用不起油灯,我没看清她长什么样,不过我记得她那双眼睛,她眼睛里有一颗痣,我看看得真真的,当时真把我吓一跳……人眼睛里怎么会长痣呢?真是怪了。”
傅筠闻言瞳孔一缩,她余光瞥向身后的云逸,身子微微挪动,挡住了他的身形。
裴贽真是一个头两个大,“你还有别的要交代的吗?”
“没了,我知道的我都说了,真没了。”
暮风忽然跪地,“县令大人,暮风有事禀告。”
裴贽摆摆手,“说罢。”
“暮风奉公子之命追踪猪群,竟意外偶遇两位故人,暮风不敢妄下定论,还请县令裁决。”
村民将两个绑成粽子似的人推到堂前,暮风扬声道:“若我记性不错,二位应当是侍奉在表公子身边的仆婢吧,不知为何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你二人当着青天的面能不能给出个解释?”
书画二人抬起头来,傅凝和傅筠面色铁青,若不是顾忌在场众人早就发作了。傅云逸死死咬着唇,他定定地望着书画二人,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
书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绝望闭眼,豁出去了一般——“奴婢有罪,求大人责罚。”
裴贽厌倦了这样的阴司之事,“你罪在何处?你与书琴书棋等人同为仆婢伺候在你主身侧,他二人先前死不认罪,你现在又着急认罪,你们把公堂当什么了?当成你们表忠心的跳板吗?拿本县消遣,你们好大的胆子?!”
“书画知错,书琴书棋乃我一手调教,自然一心向我,因为我看不惯表公子便出此下策想要教训他一番,谁知临时出了差错,我自认倒霉,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要杀要罚,旦凭县令发落——”
一声不吭的傅云璞拨开帷幕,露出真颜,他冷若冰霜,厉声问责:“本公子倒想知道,是什么样的纠葛让你不惜代价置我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