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阳村通往金乡县的公路上,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轮碾地声划破了深夜的宁静,一辆马车在漆黑的夜色中飞奔,前后左右围着手持大刀骑着高头大马的卫士,一排排熊熊燃烧的火把把周围的道路照得异常敞亮。
车厢里,泛黄的烛光落在傅云璞惨白的脸上,他半阖着眼,歪歪扭扭躺在软垫上,一旁的傅安一个劲儿地抹着泪。
“公子,你有没有受伤?伤在哪儿?伤得重不重?”傅安满心满眼焦急不已,眼眶的泪已然决堤,“都怪我,要是我能坚持陪在你身边,出了事,好歹能替你挡一挡……”
“不是跟你说了嘛我没事,傅安,我真的没事,你看我浑身上下哪有伤?”傅云璞拢紧绒毯,嗓音沙哑,“快别哭了,马上就到家了,你再这么哭下去,待会爹见了指不定要怎么样呢。”
傅安抹掉泪,哑着声道:“咱们就这么走了吗?先前老爷不是嘱咐您忙完租子再回府的么。”
“神医说柳青的病等不得,庄里毕竟偏远,有些稀有药材还得去县城才配得齐全。再说庄子里有柳华和周瑞操持,我放心得下。”
傅云璞替怀中人润湿了唇,又为她抹去额角的汗珠,他视线黏在柳青脸上,这回他心无杂念,任性地固执地执意将柳青带回府,他实在等不及看那伙强盗落网,只一心想早点让她恢复过来。
子夜,灯火通明的傅宅迎回了少主人。
傅云璞不顾外人眼光罔顾礼法明目张胆地抱着柳青回了东厢房下榻,傅玄和姜湛赶到时人已经躺在偏房正接受府医治疗。
一连串意外打得人猝不及防,夫妻俩心里直犯嘀咕,叫来大郎身旁的扈从问话具是一问三不知,近身伺候的暮云暮风暮雪三人连个影儿也没有,傅安更是锯嘴的葫芦,什么也问不出来,二人又急又气,“一群废物,去!找个知事儿的过来!!!”
那头府医把过脉后看过张蔷神医写的方子大加赞叹,“此方极妙,就按这个抓药调理,不出三月便卓有成效。”
“好!我这就命人去取药。”傅云璞总算松了口气,“请府医下去休息。”
傅云璞出了偏房便见候在房里震怒的双亲,他当即跪下请罪:“孩儿不孝,请爹娘责罚。”
姜湛快步扶住他臂膀,“儿,快告诉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底下人嘴笨,半天说不明白,可急死我和你娘了!”
傅云璞吐出一口浊气,顿了片刻,哽咽道:“……孩儿今日进山游猎,先前玩得正起兴儿,可后头突然遇到一群野猪,它们像是发了疯病,一个劲儿地追着我们跑,那动静不亚于天崩地裂,地动山摇,它们排山倒海而来,连那碗口大的树都被撞翻了去……孩儿被那场面吓坏了,一时六神无主,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傅云璞埋在姜湛怀里,一股后怕涌上心头,他身子忍不住地颤抖,“关键时候要不是柳青把我带到树上逃过一劫,我……我恐怕就葬身在那畜生的铁蹄之下……爹!孩儿差点儿就见不到您和娘亲了……”
姜湛听罢两眼一黑,脑袋嗡嗡,“好孩子,别哭,别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机械地拍着傅云璞的肩背安慰他,他恨不得将云璞翻来过去检查一遍,“儿子,让我看看,有没有伤到哪儿?千万别骗爹爹,告诉爹你哪儿难受?”
“我没伤着。爹,我真没事,是柳青受了伤……她伤得很重,又是旧病复发,情况很危险……她是孩儿的救命恩人,如今她命悬一线,孩儿不能见死不救,我一时心急,这才做了错事……爹,您罚我吧。”
姜湛紧紧搂着儿子,大惊之下大喜,大郎劫后余生他又怎么能再罚他,“我儿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爹不怪你,放心,哪个奴才要是敢嚼舌根,爹就狠狠地收拾她们!我儿别怕,有爹在,有爹保护你,谁也伤害不了你。”
傅云璞躲在父亲羽翼之下,只听得几声啜泣声。傅玄见状也不好多问,“你身边那些护卫呢?主子遭灾,她们一个个都躲清闲去了吗?!真是岂有此理,养着她们倒把胆儿给养肥了!一个个都越过主子,这是要翻天了不成!”
云璞抬头,豆大的泪珠挂在脸颊上,“娘,暮云她们是奉孩儿之命捉人去了。儿子这一遭恐怕是有心人在背后指使。”
“——什么?!谁敢算计我儿子?!”
傅云璞拉住暴怒的傅玄,“娘亲莫急,过两日此事自有分晓。”
“此话当真?!”傅玄表情严肃起来,“你有什么眉目?告诉娘,娘替你教训她!”
傅云璞缓缓摇头,“爹娘只装作不知,免得打草惊蛇。孩儿保证,不出三日,那幕后之人一定会跳出来。”
傅玄神情凝重地盯着傅云璞看了许久,她张嘴想再问些什么,可看到云璞那副面无表情的脸,她又悻悻闭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傅玄呆坐在椅子上,一瞬间,她似乎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她再抬眼,面前的大郎又成熟了许多,他真的长大了。
姜湛扶起云璞,“大难之后必有大福,我儿福泽深厚,一定不会有事的。”他转头看向偏房,“救你的那人如何了?这回你安然无恙多亏了她,爹要好好地奖赏她。”
姜湛话锋一转,“不过,男女有别,方才事出突然,我不跟你计较,但现在必须把人安置在客房,总待在你这儿像什么话?”
“——爹!”傅云璞猛地抓住姜湛手臂,末了又松了力道,他满眼希冀:“……前儿孩儿给您递了书信,信中所言,爹娘可允?”
傅玄姜湛对视一眼,“大郎,你是认真的?”
迎着两道炽热的目光,傅云璋郑重点头,“是。孩儿心悦她,此生非她不娶,非她不嫁。求爹娘成全!”
傅云璞的回答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夫妻俩一时无言。
最终,傅玄大手一挥,“好了,你今日受了惊,快些回房休息去,此事容后再议。”
傅云璞满脸不可置信,“娘……您答应过孩儿自主择妻,您可不能食言。”
“不必多说。”傅玄摆摆手,“傅安,立刻扶公子回房!”
“是。”傅安扯着傅云璞往卧房走,“公子累了,咱们回房安歇吧。”
傅云璞含泪望了二人一眼,“孩儿告退。”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姜湛扯着傅玄的胳膊心痛不已,“你说怎么办?这孩子中邪了不成?怎么出去一趟像变了人儿似的,不由分说地要同那……不提也罢,婚姻大事怎可儿戏,他,他怎么能这般草率,那人究竟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怪我,都怪我,说什么自主择妻,他竟是一声不响一意孤行地选了这样的人进来,我……我真是悔不当初!”
傅玄拍拍他的背,“冷静点儿,别自乱阵脚。云璞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唉,再看吧。”
……
“闪开——都闪开!”
两排十来个手持棍棒凶神恶煞的家丁模样的人闯进禾庄,团团围住门口,为首的妇人趾高气扬,她清了清嗓子,高声喝道——
“听着!按例,今个儿是东家收租的日子,让你们管事的出来,庄子里的庄客、佃户、佃农也都赶紧准备准备,把钱数数清楚,挨家挨户挨个地在这儿排队。每个人动作都麻利些,误了吉时,当心加罚你们一倍租子!”
柳华被推搡着挤到那家丁面前,“哟,什么风把您给刮来了?老姐姐里面请坐——”
卓阳斜着嘴角冷哼,“少跟我来这套!今天奉我家大奶奶令来收租,识相的,就赶紧配合着把账簿拿出来,只要乖乖交了租子,咱们再叙不迟。”
“老姐姐说什么胡话,少东家这会儿在还庄里修养呢,您这是奉了哪门子的差啊?当心叫人捉了你的把柄,你吃不了兜着走!”
柳华点点她手臂,“到时候出了事儿别怪我事先没提醒你。”
卓阳冷嗤一声,“还搁这儿装呐?狐假虎威这一套你使得顺溜得很嘛。”她压低声音,“别以为我不知道,少东家昨儿个受了惊,吓得连夜打道回府逃命去了。这租子的事嘛……”
她掸了掸被柳华碰过的衣角,神色傲倨,“自有我们这群奴才替主子分忧咯。”
柳华拽住卓阳,“哼,你就不怕这是局?就这么横冲直撞地一头撞进来,当心成了瓮中之鳖呀。”
“滚一边去!历年来都是东府收租,这可是不成文的规矩,你个奴才还敢管主子的事儿?反了天了你!”
柳华被推得一个趔趄,卓阳越发不将她放在眼里,“少假意惺惺扭捏作态,我老实告诉你,别说今天少东家在,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得收这租!”
“去,把账簿拿来一家一户对着收租!有谁胆敢不交,哼哼,先揍他一顿再带他去见官!叫他知道奶奶我的厉害!”卓阳大手一挥,“动手!”
“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伺候笔墨。”卓阳啐了一口,“废物一个,连点儿眼力见儿都没有。”
柳华暗暗撇嘴,怒目瞪向一旁看热闹的庄客,“还不快将佃户们都喊出来,还等我一个个去请吗?!”
围观的庄客顿时作鸟兽散,柳华扭头深深望了一眼卓阳的背影,“呸,狗仗人势的东西。”
“诶,不对呀,怎么今年要交六成的粮啊?去年不是还五成吗?”一佃户问道。
“啰嗦!”卓阳坐起身,指着账簿说,“你是叫王翠吧,这簿子上写的清清楚楚,你们一家六口租种的那五亩田可都是上等的肥水田,租金当然高了,才收你六成租都便宜你了。再敢叨叨,再加一成!”
王翠哆嗦着嘴,卓阳嫌弃地挥手,“不交?好哇,明年你家可别想再租这么肥的水田,去野坡地里开荒去吧,保管饿不死你一家老小。”
王翠敢怒不敢言,“我交我交,我交还不成吗?”
“贱皮子!”卓阳轻蔑一笑,“滚开,下一个。”
“嘿嘿,奶奶,这是小人专门孝敬给奶奶的,您千万收好咯。”
泛白的布包打开,露出白花花的几粒银髁子,卓阳微微勾唇,“你这妇人还算懂事。”
“我家租了八亩水田、两亩旱地,虽说数量多,可都是中田,自然比不过上等田的肥力。咳,您看我家的租是不是……”那人伸出一掌五根手指,“请姑奶奶发发慈悲,行行好吧,我家十来口人就靠着这点儿年成活口呢。”
谄媚的脸上挂着卑微的讨好,卓阳将布包揣进内襟口袋,“别套近乎,老实点!说好了六成就是六成,给你开了口子,后头人有样学样,那不得乱了套儿?!”
“欸你这人怎么这样,你都收了我……”
“我收了你什么?!这分明是你给大伙儿的茶水钱嘛,怎么,我逼着你给啦?不是你自愿的么?”卓阳揉揉手腕,提醒道:“要交就赶紧交,这会儿不交,等一下就是另一个价格了。”
卓阳惬意地抿了口茶,一个削瘦老头佝偻着上前来,“姑奶奶,我老伴病在榻上起不来身,叫老头子来送钱。”
他抖着手从皱巴巴的布包取出两串钱,“我家就租了山脚边两亩旱地,今年收成不好,家里就剩这点儿余钱了,您看能不能宽限一年,等明儿年成好了我再补交。”
卓阳捏着鼻子,“滚远点,一身臭味儿,别把人熏死了。”她指着两个人,“快把他拉远点!”
“个死老东西,还想欠租不交,等着吧,你今天不把租子交够了,我就派人到你家里去搜。你家要是没有余粮,那你就给我白白做一年工抵债,别想在姑奶奶面前耍滑头!”
“什么姑奶奶,不过是人家养的一条狗,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人群中冷不丁冒出一句嘀咕。
卓阳咬牙暗自环顾一圈,“哪个狗东西敢乱说话,别叫我逮到你,否则给你一顿好打!”
卓阳示意两个家丁动手,“还不赶紧搜身,看看他身上是不是还藏着钱呢?身上要是没有就到他家里去搜,要是搜不出来……就掘地三尺,我就不信真搜不出来!”
“你!”削瘦老头被家丁粗鲁地推倒在地,听着那些糟践人的话他羞愤欲死,紧紧拢住破衣衫,“你……你欺人太甚!你这是,你这是想要逼死我——”
“哟呵!”卓阳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不服气?就欺负你怎么了?有本事你也来欺负我呀?”
“——什么杂碎也敢在这里放肆?!”
一声中气十足的高喝自门外传来,一阵紧凑的脚步响彻在卓阳耳畔,她收敛起面上的趾高气扬,神情凝重地左右环顾一圈,两旁被手持大刀的护卫团团包围,众人让开一条口子,谭黎缓缓从中现身。
卓阳眯着眼睛,死死瞪着谭黎,气势仍不减半分,“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这帮打家劫舍的强盗赶出庄去!”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明目张胆顶着傅家的名头跑来招摇撞骗。”谭黎一挥掌,“将这群弄虚作假的东西绑起来送官!动手——!”
见对方要动真格,卓阳当时急了,“真真是岂有此理!你还敢倒打一耙!你知道我是谁么?我乃傅氏族长一脉近亲,傅氏卓阳。你是什么东西,还敢绑我见官?你可知道,瑕丘青天县令可是我们奶奶的座上之宾,你敢对我不敬,小心你吃不了兜着走!”
谭黎不屑与她对话,“将这些簿子都收拾起来,一并带走!”
“诶!你这人怎么蛮不讲理,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也不看看我背后是什么人,就敢这么横冲直撞地招惹,以卵击石,当心你踢到铁板!”
“聒噪!堵住她们的嘴,蒙住她们的眼,将人连着绑成一团,要是少了一个,我唯你们是问!”
“是!”
看谭黎成功将卓阳制服,柳华这才弓着身冒出来,“谭管事。”
柳华劫后余生般惊惶地抹着汗,“哎呦幸亏您来得及时,不然咱们庄子又得被她们嚯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