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些数量庞大的战利品,廖庾却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副使,咱们斩杀的贼寇不过千人之众,可这些兵刃的数量远比咱们消灭的贼寇还多。”
副使闻言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节度使大人也早有预料。云州一向匪患猖獗,咱们剿匪也当斩草除根不留祸患才是。”
廖庾闻言皱眉,深怕会错了意,“节度使的意思是?”
“剿匪事假,叛乱事真。王法无情,格杀勿论!”副使沉声道,“放火,烧山!”
“烧山?!”廖庾瞪大眼望着副使,副使拍了拍廖庾的手臂,“这都是节度使的吩咐,你我从命便是。”
士兵们陆陆续续撤出山穴,另一部分士兵备好火药和火箭,只等上封一声令下便可万箭齐发。这头凃奂越过山腰穿过石洞与廖庾汇合,并将她在另一处的情况详细告知给廖庾。
“看起来他们确是是躲起来了。”廖庾听罢叹了口气,“咱们也准备撤退,副使下令放火烧山,既然他们不肯出来,那就只能葬身火海了。”
凃奂闻言唇角紧抿,默默看了廖庾一眼。
……
大火整整烧了十天,火势从山谷拔地而起,向上吞噬着整座山峰,就在火势越发不可控制时,一场初冬的大雪簌簌而来湮灭了这场人祸。
沅钟衡的密折先一步呈在皇帝龙案上。皇帝眉头紧蹙,沅钟衡并未拿到逆党名单。没有完成任务皇帝虽心有不满,可缴获逆党豢养三万私兵的金银甲胄也不失为大功一件。
“算了,念在她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这回就不严惩了。”李全盛笑着附和,“皇上仁慈。”
皇帝把奏折随手扔在案上,“虽说不严惩,可办砸了差事该罚还是要罚。”李全盛还想要说点什么,一个小太监快步跑进来:“启禀皇上,太女求见。”
“宣。”
祁锦听到传唤,从善如流跪下请安:“儿臣叩见母皇,母皇万安。”
“起来吧。”皇帝放下笔,“佑安,来,过来说话。”
皇帝微微动手,李全盛立时搬来一个软凳放在皇帝一侧。祁锦起身坐过去,视线落在小几上的奏章上。
“你看看。”皇帝捻起云州传来的奏章往祁锦那边递了递,“你是太女,你说说,该怎么办?”
祁锦受宠若惊,“儿臣怎敢妄断国事,母皇英明睿断,自有主张。”皇帝盯着祁锦,微有不悦,“朕是有主张,朕现在问的是你有什么主张!”
祁锦在皇帝注视下慢慢垂下眸,“兵部接到云州司马六百里加急搪报,前有云州刺史、长史以及三百余名府兵一夜之间惨遭屠戮,后有官兵围剿山匪放火烧山致使无辜百姓葬身火海……”
“母皇,儿臣以为这其中必有联系,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一查便知,当命刑部、吏部严加审查,不可让幕后主使逍遥法外,有损朝廷法度,祸及母皇圣明。”
皇帝啪的一声把折子摔在案上,祁锦立刻跪在地上。
“混账东西!”皇帝气极,猛地站起身来,她气得环顾了一圈,复又指着祁锦呵斥道:“你说,是谁怂恿你让你这么说的?”
祁锦蓦地抬头与皇帝对视:“儿臣是为了朝廷社稷,祁氏的江山着想,母皇——”
“够了!”皇帝一掌拍在祁锦脸上,祁锦被扇倒在地,“你什么意思?你暗指朕是这个幕后主使?是朕草菅人命致百姓安危于不顾?”
祁锦爬起来跪在皇帝脚边,怯怯道:“儿臣绝无此意,儿臣只是恳请母皇勿要偏信佞言,置祖宗江山于不顾。”
皇帝甩了衣袖来回踱步,“噢,就你会为江山社稷着想,朕这个天子就是危害社稷了是吧?!朕今日要是不听你的,祖宗的江山、我大祁百年基业就要毁于一旦了是吧?!”
皇帝如今正在气头上,祁锦也不敢多言,只得闷声咽气,“儿臣不敢。”
“不敢?我看你敢得很。”皇帝冷冷盯着跪在脚边的祁锦:“传旨,太女言行有失,禁足东宫三月!退下吧。”
祁锦缓缓垂头跪在地上,“儿臣遵旨。”
皇帝哼了一声越过祁锦径直离开。待脚步声远了祁锦才抬起头来,祁锦拿起方才的奏折详细看了一遍,目光最终落到沅钟衡的名字上。
*
云州,节度使府。
沅钟衡命内卫将所有查获的金银甲胄兵刃统统整理登记成册并装车查封押解回京。皇帝准许河东节度使濮阳宓遣派三千精锐随行,故此次回京廖庾也在押运队伍中。
虽是初冬,北地已经陆陆续续落起了雪。雪大如斗,云州通往京都的官道渐渐被风雪掩埋,莫约小半尺雪深的官道上,队伍携带辎重前行进度极慢。
沅钟衡好整以暇地歪坐在车厢中,手里捏着一本杂记,一侧的凃奂往炭盆里添了块碳。这碳乃是宫廷御赐之物,谓之曰‘瑞炭’,耐烧无烟还颇具青松之气。
廖庾一上马车周身就被温暖之气包裹,外头风雪交加,而车内却温暖如春,廖庾不由地哆嗦了一下。
“阁领,外头风雪又大了,再这么下去将士们也要撑不住了,咱们还是找个地方落脚歇一歇,等风雪小了再启程吧。”
沅钟衡攥着杂记用书角抵开了一侧的窗,一股冷风趁机灌了进来,夹带着些许雪沫。“你来安排吧。”廖庾得了令便转身下车,走出车室时又灌进了一股冷气。
凃奂看着沅钟衡欲言又止,“阁领,璩纶尚在病中,这气温骤降,若是她不慎死在路上,您也不好向皇上和大阁领交差不是?不如……”
沅钟衡勾起嘴角略带笑意,“既然你如此忧心她的安危,就同她一道去仔细照料吧。”
凃奂表情僵硬了片刻,见沅钟衡不似说笑,凃奂取了件大氅便缓缓起身下了车去后头寻璩纶。
璩纶嘴唇干裂发白,整个人窝在马车一角,呼吸缓慢又粗重。轻薄的车帘被风刮得飞起,马车内的窗户也关不紧,被风扯得吱呀吱呀地响。
凃奂把大氅披在璩纶身上,璩纶缓缓睁开眼,“她让你来看着我,怎么,怕我回京路上死了?”凃奂木着脸没说话,璩纶见状瞬间了然,“看来又是你自作多情了。”
凃奂斜着眼睛望了一眼璩纶,“不识好人心。”
经过一个月的艰难跋涉,一行人终于在十一月初回了京畿面圣。
宣政殿早朝,皇帝于百官面前觐见云中守捉廖庾,廖庾端跪大殿将云州诸事事无巨细呈禀皇帝。
皇帝看着那份记录详实的账册脸色越发难堪,和那份名单相比,不知是哪一件让她更愤怒些。
先前赐死祁犴时她午夜梦回还心有不忍,可看到这些数量庞大的金银甲胄立时让那份愧疚消散得一干二净。“这件事你做得很好,朕要重重地赏你!”
“你平乱有功又久驻边关……这样吧,朕就加设云中都督府,北御突厥,朕命你担任都督一职,同时兼任云州刺史。廖卿,朕可就把边关重任交给你了。”
廖庾猛地叩头,“臣谢皇上隆恩。”
皇帝看廖庾受宠若惊的表情很是满意,“你退下吧。”
廖庾再拜一礼随后就慢慢退出了大殿。等她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仍弓着腰,她缓缓直起身来,猛吸了一口凉气,抬头看了一眼京都的天,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总让她觉得不真实。
宣政殿早朝刚过,皇帝便在紫宸殿内单独召见沅钟衡。
沅钟衡自回京就在紫宸殿跪着,皇帝下朝回到寝殿时已经接近辰时。沅钟衡等人是昨夜二更天时进的京,也就是说沅钟衡已跪在宫中整整一夜。
皇帝忍着怒气,“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沅钟衡叩首,“属下斗胆请皇上恕臣不敬之罪。”话落,沅钟衡微微直起身,解了外袍露出内襟来。皇帝皱眉,“这是何意?”
沅钟衡取下内襟,周身只余下一件亵衣,那内襟背后竟镌着密密麻麻的字样。“这便是名单,请皇上明鉴。”
皇帝哦了一声,抬了下巴示意李全盛去取来。
“属下并非有意欺瞒皇上,只是当时情况紧急,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请皇上恕罪。”
皇帝拿着内襟仔细辨别着这些名字,眼珠转了一圈落在沅钟衡身上,“朕恕你无罪。仔细说说,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属下一行赶至云州时查探出原东宫中舍人张崇景秘密会见云州刺史等人。这伙人密谋要将云州一批埋伏化作贼寇山匪的私兵暗中调往京畿,意图逼宫,属下便想着将这伙人人赃并获捉个正着。可不曾想她们竟然与云州长史早有勾结,已经事先在府中埋伏了三百府兵,属下怕暴露身份给皇上惹来祸事,便声称是附近的山匪入府行劫。那长史不由分说便下命将属下等剿灭,遂两方人马厮杀起来,多亏节度使派云州守捉支援,否则,属下一行恐怕已葬身火海。有云州守捉牵制住乱党,属下这才趁乱逼供张崇景得到名单……”
“……属下取到名单后即刻赶至节度使府,请节度使出兵将藏匿于云州的一众私兵一网打尽以除后患,这才发现他们捉拿平民百姓在山穴中私制兵器,甚至还藏有官银……属下一见有官银便知道这其中定有朝臣暗中相助,未免走漏风声,属下便秘密将名单镌在贴身衣物上以备万一。幸好属下早有准备,当夜便有一神秘黑衣人潜入府中重伤璩纶,盗走了名单……属下多方查探,仍未寻得其踪迹。”
沅钟衡说到最后声音越发低迷,“属下自以为万无一失,可还是让贼人有机可趁,没能完成皇上的吩咐,请皇上治罪。”
皇帝听得心累,“算了,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有功劳的。”皇帝话锋一转,“那个受伤的内卫呢?去,叫进来朕看看,”
李全盛对一侧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少顷,面色发白泛青的璩纶便出现在内殿,“属下璩纶,叩见圣上。”
璩纶右肩包扎的白布沁着已经发干泛黑的血迹,皇帝看她这副模样不由地蹙眉,“你就是那个被黑衣人重伤的内卫?”
璩纶愣了半晌,“是。”皇帝撇过眼,“退下去歇息吧。”
殿内一时静悄悄的,皇帝没由来地生出一股烦闷,“你也退下。”沅钟衡应声,缓缓起身退出了大殿。
紫宸门巍峨的宫阶上立着雕塑似的璩纶,雪洒在肩膀上积成一层白霜,她身形笔直,惨白的脸仍不失威凛。
沅钟衡停在璩纶身侧,璩纶亦静静地望着她,两人视线交汇。
“你回去告诉她,她于我的恩情就此了结。以后若再遇到,我绝不心软。”说罢便越过璩纶径直下了宫阶,浅雪里映下一串脚印,不多久便被新雪覆盖不见。
璩纶望着沅钟衡的身影消失在宫角,心里默叹一声,随即转身往内卫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