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那天的相遇以梁月听独自一人在巷子里问路而告终。
巷子不深,老式楼房陈旧,只有六层,每层两户,墙根处都是湿润的水印,对称规整地立在两侧。
不少一楼都改成开放式,把绿色的“麻将”两个字贴在窗外,梁月听拖着行李箱经过时,能清晰地听见吵闹的说话声,和麻将碰撞的声音。
还有浓重的烟味。
她皱了皱眉,加快了脚步,四处张望着。
她只依稀记得董淑和跟她提过,房子是在三楼,但具体哪栋楼却不太清楚。
单元楼院落里有坐在屋檐下织毛衣的阿嬷,但耳朵不大好,一句“林海云家在哪里”问了五六遍,才得到了“就在楼上”的回答。
梁月听向上望了望。
三楼有两户人家,右边那户的窗户封住了,无人居住的模样,应该是左边那户。那扇窗紧闭着,窗边空空荡荡,没有一点动静。
此刻是上班时间,房子里应该没人在,上去也是徒劳,不如在楼下等。
梁月听放下行李箱,理了理裤脚,坐在台阶上发呆。
天气难测,时停时续的小雨又停止了,天空依旧阴沉,雨后的麻雀陆续振翅,落在电线杆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梁月听坐着出了会儿神。
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
远离市区的小城镇,人人都熟知的街坊邻居,矮□□仄的街边店铺,棉麻衣服晾出窗外的晾衣杆,还有看样子永远也不会停的麻将声。
其实应该是温馨的。
只是这份温馨与她这个外来人无关罢了。
包里的手机倏然响动,把人从漫无目的的思绪中拉回来。
梁月听拿起来看。
是从前的朋友,许是听说了她下学期开学不会再出现在教室里的消息,发来消息问候两句。
【没事,就是家里工作变动,转到南城来了。】
【好,有时间多约约。】
【你也是,祝你高二生活愉快。】
她一边在手机屏幕上敲下礼貌的回应,一边没什么情绪地望着屏幕,神情极淡,仿佛在聊天中的亲切都只是伪装。
“砰。”
脚边落下一个石子,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和水泥地面碰撞,发出脆响。
梁月听抬头看了一眼,楼前依旧空荡荡,除了那位单元楼下坐着织毛衣的奶奶,并无别人。
她刚要低头关上手机,脚边倏然又飞来一个石子,突兀地砸在离她只有几厘米的地方。
这回甚至不是那种小块的砖瓦碎石,而是一块光滑的鹅卵石,落在地上时还嚣张地转了几圈。
一看就不是意外。
但幼稚到让人无语。
梁月听默了两秒,抬眼,起身,面无表情地装好手机,往发出响动的茂密梧桐树后走。
南城常宁镇,修建历史悠久,这片家属院尤其,约莫上个世纪末尾就随单位搬迁到这里,连梧桐树都枝繁叶茂,树干粗大,足以藏下两个小女孩。
梁月听绕过去的时候,两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还在压低了声音商量,说太远了砸不到怎么办。
“砸不到就叫我呗。”梁月听抱臂靠在树干旁,不偏不倚地挡了两个人的路,没什么表情地瞧着她们,声音也冷淡。
“我站这儿给你们砸。”
两个小丫头片子机灵,反应迅速,拔腿就想要跑,忙从她旁边钻过去,一个被梁月听侧身挡住,一个弯腰从她身边溜过去,没跑几步,就被拽着反过来的红领巾尾巴,轻松扯了回来。
“什么意思?”梁月听堵着这俩小孩儿,居高临下地望着,轻飘飘问。
“你们跟我有仇啊?”
小丫头片子一开始赌气不说话,后来看她清清冷冷的,没什么表情,不准备放人,但也不像真会生气揍人的样子,才慢吞吞地带着气交代。
“你跟我们当然没仇啦,我们又不认识你。”
另一个小女孩补充道,“但是你跟照野哥哥有仇!他们都说你妈破坏了别人的家庭,是……”
带着数字的词还没说出口,先开口的那个女孩就捂住了她的嘴,小声在耳边道,“小心点!万一她真揍我们怎么办?”
十一二岁的小孩或许还不懂这个词的含义,不懂大人聊闲天时为什么要特意压低声音,但这流言蜚语能传到她们的耳朵里,还能根深蒂固地让人觉得她有错,并用最幼稚但也最直接的方式来报复她,可见有多深入人心。
也可见她与这里有多格格不入。
梁月听倏然觉得没劲。
她看了她们一会儿,连从哪儿听来的都懒得问,只是兴致缺缺地移开眼,侧身往旁边迈了一步,放她们走了。
两个小孩面面相觑,对视几眼,连忙溜了。
梁月听站在梧桐树下,手机还在兀自响着,大约是她的同学们还在表示安慰,她却懒得理了。
心里一股郁气,沉甸甸的一压再压,还能从出神中分心去听见行李箱滑轮滚动的声音。
这里没有外来客,只能是她的行李箱。
梁月听转身往来的方向看,只能看见在水泥地上滚动了两下的行李箱,和放在箱子上面的白色书包。书包拉链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一半,敞开在风里,露出里面的笔记本。
梁月听正疑惑着,转头瞥见了下班拎着菜回来的董淑和。
“诶,你怎么还在这儿?”董淑和错愕不已,把左手提着的活鱼塑料袋换到另一只手上去,握住她的行李箱,冲她招手,“怎么不上去啊?”
也要能上去啊。
梁月听在心里想着,嘴上却没说话,从她手里接过箱子,单手把书包拉链拉好,跟在她后面上楼了。
“你哥不是接你去了吗?什么情况,下雨天的你一个人坐在外面?”
董淑和开了门,换鞋进屋,一边把活鱼倒在厨房水槽里,且留它再活一会儿,一边发问。
忽略掉那个驾轻就熟的“你哥”,梁月听站在门口,打量着这间屋子。
在这种老小区里还算大,套四的户型,一百来平米,客厅的装修偏中式,厚重的棕色木质长椅作沙发,家具眼看着也年代久远,墙上挂着一页一页撕掉的挂历,今天的那张上面清楚写着“不宜出行,忌搬家”。
还挺应景。
梁月听一边打量着这个房子,一边轻嗤一声,回答她妈的问句。
“你要不自己问问他?”
不算友好的语气,冷中带刺,还带着跟林照野如出一辙的讥诮,董淑和愣了片刻。
她关掉水龙头,抖抖手上的水,回头看。
梁月听没换鞋,也没进来,扶着行李箱站着,停在入户那块深色的垫子上,好像这样就能表现自己对这个地方的抗拒一般。
也确实表现出来了。
董淑和用抹布擦了擦手,顿了两秒,问:“他没来接你?”